「請問……這是……章漢翔的家嗎?」
乍然聽到大哥的名字,章宇倫更詫異了。「是的,妳是……」
「太好了,我終於把他送到家了……」
女子露出微笑,閉上眼,雙腿一軟便往後倒,章宇倫及時跑上前,抱住那纖瘦身子,感覺她像根輕柔羽毛,隨時會被狂風吹走。
「媽」小女孩睜大了眼,淚滴隨即湧出,帶著哽咽大喊:「媽!媽!」
「小妹妹,妳別緊張,我找人來幫忙。」章宇倫一邊抱起女子,一邊往屋內呼喊:「傅管家、傅管家!」
聽到呼喊,管家傅正慶匆匆跑出房,忙亂中仍不失禮節,鞠躬問道:「二少爺,有何吩咐?」
「這位小姐似乎認識我哥,我先扶她進去休息,你照顧一下這孩子,還有叫醫生盡快過來。」
進了屋,章宇倫抱女子走向客房,發覺她全身發抖,體溫奇高,絕對是生病了。
「是!」就算有再多驚訝困惑,傅正慶仍遵命行事。
眼看母親被抱進一個大房間,小女孩亦步亦趨跟著,仰著哭喪的小臉問:「我媽……會不會死掉?」
死?章宇倫發覺小女孩的反應激動,有些超乎尋常,也許曾遭逢變故,讓她特別敏感。
他先將女子放到床上,用毯子密密蓋好,才拿張面紙給小女孩,安慰道:「要等醫生來才能做診斷,妳媽可能是淋了雨、感冒了,我請人來幫她換衣服、擦乾身體,應該就會好多了。」
「真的嗎?我媽應該不會死掉吧?」小女孩淚痕未乾,亟需一個保證。
他無法保證什麼,只好轉移話題。「妳先去洗個熱水澡,免得也感冒了。」
「不要!我絕對不離開我媽!」小女孩握住母親的手,決心寫在緊抿的嘴角。在這世上她已沒有別的好失去,不管母親要去哪兒,她都決定跟著走。
章宇倫感到困惑。他沒有太多跟小孩相處的經驗,不知道這時該怎麼辦?
此時管家傅正慶從門口走進,捧著一個白布包裹的東西,臉色慘白,聲音顫抖--
「二少爺……我本來想替這位小姐找換穿的衣服,發現行李箱裡有很多幅畫,還有一個骨灰甕,上面的照片……好像是大少爺……」即使平常有再好的涵養,傅正慶這時也忍不住驚慌失措,自從十年前老爺過世,這是他第一次失去鎮定。
「什麼?」章宇倫接過骨灰甕,定睛一瞧,照片中含笑的男人確實是大哥,但是十年不見,大哥居然只剩下骨灰,教他如何接受這晴天霹靂?
小女孩抓住章宇倫的衣袖,忙叫:「這裡面是我爸,不准碰!」
「妳說這裡面……是妳爸?」他立刻蹲下身問。「他怎麼會死、怎麼會變成這樣?」
「我也不知道啊!爸爸本來都好好的,每天畫好多圖,去年過完中秋節,他就住院了,變得越來越瘦……」小女孩撲簌簌的落下淚,越說越是傷心。「除夕那天我們去醫院看他,可是他都沒有醒過來,然後就離開我跟媽媽了……」
章宇倫不願相信這事實,卻又不得不接受,原來大哥已娶妻生子,甚至離開了人世,卻不曾跟家人聯絡。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……
「別哭、別哭……」他伸出雙手擁抱小侄女。「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要讓妳難過的。」
雖然是來自陌生人的擁抱,小女孩卻不覺奇怪,反而無比親切。「你長得跟我爸好像……」
聽到這話,章宇倫綻開略帶感傷的笑。怎會在這情況不和侄女相認?世事難料,人生幾何,誰也不知命運將安排怎樣的劇情。
「我叫章宇倫,我是妳爸的弟弟,妳該叫我一聲叔叔,妳叫什麼名字?」
「叔叔,我叫淳淳,章淳淳。」
「淳淳。」初次喊這名字,他卻覺得親切又感動。「妳現在一定又累又冷,我請周嬸幫妳洗澡、換衣服,帶妳去睡覺好不好?」
「嗯!」淳淳點個頭,又緊張地抓住他的手臂。「叔叔,你要保護我媽媽,我不要媽媽死掉,我好怕!」
「妳放心,我不會讓妳變成孤兒,我一定保護妳媽。」這回他毫無猶豫地做出保證。
得到叔叔的保證,淳淳終於有了笑容,她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笑了,都快忘了笑是什麼感覺,嘴角從兩邊深深牽動,心中每個角落都被照亮。
「從今天起,叔叔會代替爸爸,照顧妳和媽媽。」章宇倫又加了一個承諾。
說這句話的時候,他是出於誠心誠意,絲毫沒有預料到,未來的某一天,他將取代大哥的位置,那實在太誇張也太離奇了,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那麼大的膽子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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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上午,雨停了,天空晴朗了,彷彿昨夜的濕冷不曾存在,一切是如此溫暖明亮。
簡愛玲從一場沉重的夢中醒來,沒料到眼前是陽光充沛,她一時有些不適應,瞇起眼環視週遭,發現這是個優雅中帶著貴氣的房間,窗台邊還種滿了風信子,有藍的、白的、粉的,多麼賞心悅目。
但……她怎會在這種地方?
「嗨,妳還好嗎?」
一個親切的男性嗓音傳來,她轉頭一看,是昨晚開門的那個男人。現在她才有機會看清楚,他有張斯文的臉,憂鬱的雙眼,以及內斂的氣質。
「你……我……」一開口,她發覺喉嚨作疼。「請問你是……」
「來,先喝點東西。」他替她端上一杯熱奶茶。「我都聽淳淳說了,沒想到我哥就這麼走了,這段時間妳們一定很辛苦。」
「你是……章宇倫?」她喝了口奶茶,甜而不膩,暖遍全身。
她記得丈夫說過,他有個沉著穩重的弟弟,和一個活潑開朗的妹妹,那麼這位就是章家的二少爺了?
「是,我應該叫妳大嫂。」
「喔……」她不太習慣這稱呼,愣了幾秒鐘才驚問:「淳淳呢?」
老天,她怎會忘了自己的女兒?自從丈夫去世後,她真是越來越糊塗、越來越無用了。
「她還在睡,可能是累壞了。」
「那,漢翔的畫呢?還有他的骨灰?」她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,這是丈夫交代的遺願--畫要保存,人要回家。
「那些畫有點受潮,我請畫館的人先整理,裱框以後再拿回來。至於骨灰,我會選個適當的日子,找人來辦法事,送進家族靈堂。」經過一夜無眠,章宇倫已接受大哥辭世的事實,看著那些淋漓盡致的畫作,他確定大哥度過了最黃金的十年。
「謝謝……」愛玲記得丈夫說過,在這個家裡,小叔是最能信任的,現在她更對此相信不疑,章宇倫有種讓人依賴的安全感。
仔細一瞧,他們兄弟倆的五官有點像,卻帶給人不同的感覺:章漢翔總是不修邊幅、留著落腮鬍,章宇倫則是紳士打扮,帶點貴族氣息。
「這是我該做的。」如今他的責任很清楚,他該好好保護大哥的遺孀和女兒。
知道心願已了,愛玲整個人都放鬆了,這才留意到自己竟穿著睡衣。「呃……我的衣服,誰幫我換的?」
「是我家的傭人周嬸,淳淳那邊她也會去照顧。」
「喔……謝謝。」她摸摸身上的棉質衣物,不曉得自己看起來是什麼樣子,尤其在這體面的男人眼中,她一定糟糕極了。
鄉村姑娘的自卑一旦湧上,忽然強烈得無法壓抑,但她很快安慰自己,一個寡婦還需要容光煥發、艷冠群芳嗎?或許這憔悴的模樣最適合她了。
「別老是道謝,先吃點東西吧!妳真的太瘦了,醫生說妳有點支氣管炎,需要補充很多營養。」他沒看出她的心思,指向一旁的豐盛早餐。「對了,如果妳不介意,可以多說一點我哥的事嗎?」
「嗯……」她喝了半杯熱奶茶,慢慢有了力氣,回憶也隨之湧上。「十年前,我還在念高中,你哥來到南投埔裡,向我們家租了間山腰上的房子,他付的租金很高,我除了幫忙家裡種花,還負責幫你哥煮飯、做家事,等我高中畢業後,很自然就成了他的妻子。」
章宇倫點了點頭。原來十年前大哥離家後,找了個可以專心作畫的地方,南投山明水秀,想必激發他許多靈感,再加上一位秀麗賢慧的妻子,一個男人所求的就是如此吧!
「那麼……我哥是什麼原因過世的?」
她放下茶杯,手指輕輕顫抖。「是因為骨癌。三年前發現的,治療中曾經好轉,去年又不幸惡化了,在他離開之前,並沒有受很多苦……」
章宇倫帶著歉意制止她說下去。「抱歉,勾起妳悲傷的回憶,我大概瞭解就夠了,以後等妳想談的時候再說,總之妳和淳淳就住下來,讓我好好照顧妳們。」
「謝謝。」她能遇到這樣體恤的小叔,難能可貴。
「我們是一家人,不用一直說謝謝。」他再次提醒她,這位嫂嫂真是太客氣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