愛玲沒說什麼,臉上卻有黑線三條。章宇倫握住她的手,誠摯保證道:「放心,有我在。」
大人們似乎不曉得小孩有多聰明,說這些話的時候也沒對淳淳隱瞞,然而淳淳在旁聽得仔細,小小的腦袋不斷吸收、消化。
她明白,童話中除了王子和公主,難免會有個巫婆出現,看來那位即將回家的奶奶就是了,但她不害怕,她自有一番對策。
媽,我會讓妳幸福的!她在心底對母親說道。
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 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
「記住,先別一次給媽那麼多驚喜,老人家需要多點時間才能接受現實。」
前住機場的途中,章詩吟不忘給二哥教育一下,憑著眼母親「奮戰」十多年的經驗,她可說是個中老手、嘗盡甘苦。
「我知道,但也不能拖太久。」章宇倫捨不得讓愛玲受一點委屈,他要盡全力保護她,這是他對淳淳也是對自己的承諾。
「總之見機行事,先別自己激動起來,亂了陣腳。」章詩吟心中頗有領悟,吵架吵贏了沒有用,輸了面子贏了裡子才重要。
午後三點,穿著旗袍、盤著頭髮的侯雪琴現身了。多年來她都是這種模樣,身為女子高中校長,她自認這是最典雅、最得宜的裝扮。
這回她帶交換學生去姊妹校學習,又訪問了幾間教會學校,不知不覺已過了三個多月,台灣從春天轉為夏天,滿目的燦爛陽光,想起來歐洲可真冷啊。
「媽,妳回來了。」章宇倫上前替母親推行李,神色復維。
詩吟則一派清閒地招呼:「哈囉∼∼好久不見!妳還是老樣子,不能突破一下尺度嗎?」她喊不出一聲「媽」,因為母親說過她不配喊這個字。
看到兒子來接機並不讓她驚訝,但是連女兒也出現了,這極不尋常,侯雪琴暗自皺起眉頭,該不會有什麼壞消息吧?
瞧女兒那身古怪打扮,挑染的鬈發搭馬靴,銀色墨鏡配花襯衫,她看了就不順眼。
「妳幹麼擺張臭臉?時差很嚴重啊?」章詩吟靠近母親,嘻皮笑臉地問。
「妳別靠我那麼近。」侯雪琴對女兒沒有好感只有反感,除了因為女兒處處跟她唱反調,更因為那段她至今無法接受的同性戀情。
詩吟故作好心地說:「我們家有了兩個新成員,我怕妳應付不來,先教妳怎麼跟人相處,免得一下就嚇跑人家。」
「兩個新成員?你們誰要結婚了?」侯雪琴挑起眉頭,首先懷疑起兒子,畢竟他比女兒更有可能結婚生子。
「不是這樣的。」章宇倫不知該如何告訴母親,離家十年的大哥已過世,只好打個暗號叫妹妹接話。
詩吟會意,拍拍母親的肩膀,嘿嘿一笑。「有句話說得好,智者千慮必有一失,妳再怎麼想也想不到,老天爺居然跟我們開了個大玩笑,等妳看了就知道。」
「我跟妳有那麼熟嗎?」侯雪琴冷冷推開女兒的手,往大門走去。
詩吟表面無所謂,內心只能歎息,她跟母親的距離比銀河還遠,牛郎織女一年一見還會喜極而泣,她們倆卻是相見不如不見。
上了車,三人一路無言到家,終於看到章家大宅,管家傅正慶站在門口迎接,笑容滿面,眼神閃亮。「歡迎夫人回來!」
「把我的行李拿到房間,還有給我來杯冷飲,台灣可真熱。」看到傅正慶,讓侯雪琴稍微放心了,有他在就不會有事的。
然而眼神一轉,她看到一個年輕女子牽著一個小女孩,傅管家怎會讓陌生人進來?太奇怪了!
章宇倫替她們介紹彼此。「媽,這就是我們家的新成員,簡愛玲和章淳淳。」
「媽,初次見面,妳好。」愛玲鞠躬問好,心中忐忑。
「奶奶好!」淳淳穿著蛋糕裙小洋裝,送上美麗花束。
「妳們是誰?」侯雪琴沒有立刻收下花,第一個反應是先問兒子。「宇倫,莫非你跟這位小姐生了孩子?」
她的推測不是沒道理,這小女生繼承了雙親的特徵,看來就像宇倫和愛玲的孩子,但是瞧這小女孩也有六、七歲了,怎麼宇倫會隱瞞了那麼久?
章宇倫很想承認,可惜這並非實情,他必須說出最殘酷的事實。「媽,淳淳是哥的女兒,但是哥已經過世半年了,病因是骨癌。」
「你說什麼?」侯雪琴搖晃了一下,差點站不住。
章宇倫連忙扶住母親的肩膀。「我們都不知怎麼告訴妳,怕妳在國外心情受影響,決定等妳回來再告訴妳。」
前後才一分鐘的差別,陽光卻失去溫度,藍天轉為陰暗,侯雪琴頓時從腳底冷起,怎麼會是這樣的?漢翔離家十年了,居然連最後一面也見不到?
氣氛低迷中,淳淳走上前說:「奶奶,妳不要太傷心,這束花送給妳,是我媽媽種的,我幫忙剪的,歡迎妳回家!」
「嗯……謝謝。」侯雪琴收下了花束,淳淳的笑容讓她暫時忘卻傷痛,然而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,她轉向愛玲說:「我有話想跟妳談談……到我房裡去。」
「是。」愛玲不自覺地僵硬起來,婆婆給人的威嚴感十足,而她們即將單獨相處,但願這是一個好的開始。
「也算我一份吧!」章宇倫不願讓愛玲獨自面對。
「用不著。」侯雪琴看了媳婦一眼,率先走向房間,愛玲也只好乖乖跟上。
詩吟推了推二哥的手臂,低聲道:「甭擔心,愛玲比你想像中堅強,雖然她看起來像個小紅帽,但大野狼是絕對吞不了她的。」
「希望妳是對的。」章宇倫只有目送母親和愛玲進房,一顆心上上下下的。
隨著時針滴滴答答,這場婆媳對談已進行了兩個小時,淳淳等到頻打瞌睡,周嬸帶她回房睡覺,臨走前她還牽掛著母親,口齒不清地說:「叔叔……泥要保護我媽媽喔……不可以讓巫婆欺負她……」
詩吟聽了噗哧一笑。「妙極了!我也是給她取這個外號說。」
章宇倫既沒心情笑也沒心情等,乾脆直接來到母親房前敲門。
叩叩!
過了半分鐘都沒人響應,他乾脆推門而入。「媽,妳們談完了嗎……」
「……差不多了。」侯雪琴背對著門口,背部挺得很直,卻藏不住她的顫抖。
他發現母親眼角有淚光,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母親哭泣,連父親過世都不曾掉淚的母親,畢竟承受不住白髮人送黑髮人的創痛。
轉過身,侯雪琴已擦乾眼淚,對兒子交代道:「愛玲和淳淳是我們家的人,過去漢翔沒照顧好的部分,我們要盡量補償。」
「這是當然。」他要做的不只是補償,還有無窮的付出。
「選個日子給漢翔補辦喪禮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他正有此打算,在喪禮結束後,大家應該就可以重新生活,到時說出他和愛玲的決定,相信媽也比較能接受。
章詩吟從門外探頭進來,插嘴問道:「不好意思,借問一下,我也可以出席吧?」
「那還用間?」侯雪琴真想給女兒一個白眼。
「媽,妳還好嗎?」愛玲擔心的是婆婆的心情,她無法想像,今天若是她得知淳淳過世的消息,她會崩潰成什麼樣子?
即使紅了眼眶,侯雪琴仍是一派威嚴。「愛玲,我跟妳有相同之處,我知道失去丈夫是什麼滋味,妳放心,這裡就是妳的家。妳從小沒了媽,若妳願意的話,就把我當成母親吧!」
「我會的,謝謝媽……」愛玲由衷感激,婆婆比她想像中更慈藹。
「搭長途飛機很累,我要先休息了,你們都出去。」侯雪琴抬起下巴、挺直腰背,當著三個年輕人的面關上門,她要獨自療傷,不准任何人安慰。
門一關上,她才讓眼淚盡情奔流。當一個母親失去孩子,唯有淚水可洗淨傷口,讓它慢慢止血、結痂,但那痛楚的深度,卻是多少時間都無法平復的。
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 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
半個月後,紀念章漢翔的喪禮上,眾多親友都到齊了,其中不乏達官貴人,侯雪琴的政商關係極佳,在這種場合自然要出南,交換信息,也打好關係。
小雨靜靜落下,佛音環繞在靈堂裡,死去的人不知是否聽見了?或者只是活著的人在安慰自己?
繁文耨節、應酬交際、答禮進退,持續了三天還沒結束,章詩吟忍不住抱怨。「搞什麼東西?這些人認識我大哥嗎?如果大哥知道,一定氣得叫他們滾。」
侯雪琴對女兒的態度極為不滿,立即下驅逐令。「妳不想待下去就給我走。」
詩吟翻了翻白眼,轉向愛玲耳邊叨念。「看到了沒?妳婆婆就是這樣,重視表面甚於內在。」
侯雪琴更火大了。「別把妳那套歪理灌輸給愛玲,她是個乖女孩。」
「沒錯,我是壞女人,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。」詩吟吐吐舌頭,轉身就走,反正她也受夠了,她自有懷念大哥的方法,用不著在這裡假惺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