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……口香糖兩條、原子筆一枝、抹布一條——沒關係,多的錢不用找了。」
手上除了文件,這會兒又多了口香糖、原子筆和抹布。
又走沒幾步,另一個稚嫩的聲音傳來。
「阿姨∼∼買娃娃好不好,很便宜喔∼∼」
往右一瞧,是個約莫十歲的小孩子,手上拿著粗糙的布娃娃向她兜售,而孩童的身後,則是一位行動不便的婦人,正向她報以乞求的微笑。
女子立即投降了,掏出一百塊給小女孩,自己手上則又多了一個布娃娃。
再走幾步——
「玉蘭花……買個玉蘭花吧……」
老婆婆這麼大把年紀還得出來賺錢,好可憐,買了。
「好心的小姐……可憐可憐我吧……」
好落魄的乞丐啊,糟!沒零錢了……好吧,給你一百塊。
「這位施主阿彌陀佛……大慈大悲……功德無量……」
好好好,這位和尚還是大師什麼的,別念了,我給錢就是。
怪了,平常這條路沒那麼多和尚小販的呀,難道是下雨的關係,所以全集中到這騎樓下了?
再丟錢出去還得了,女子加緊腳步,盡快朝自己上班的大樓前進,低著頭,決定接下來不管遇到什麼可憐人,都來個眼不見為淨。
「小姐,買張彩券好嗎?」
一疊彩券晾在她的眼前,拿著彩券的主人則跪在她面前乞求她的憐憫,噢不——不是跪,而是那人沒有腿。
「……」
她沈默地盯著眼前缺了雙腿兒的殘障人士,眼中的期盼那般光輝燦爛,教人不忍拒絕……
捧滿東西的雙手,再添一張彩券。
好不容易排除萬難,終於挨回了辦公室,一進門,同事的大呼小叫從四周傳來。
「天呀!熙美,你又買了一堆同情貨回來啊!」美術編輯阿芳大嗓門地呼喝道。
「你積存的貨還不夠多嗎?是不是打算改行擺地攤?」另一位記者崔柔搖搖頭,一調侃完,周圍笑聲四起。
喬熙美歎了口氣,道:「別挖苦我了,我也不想買這麼多呀,但沒辦法嘛,他們那麼可憐……」
這時候的她剛滿二十四歲,大學念傳播系,畢業不到一年便到這家雜誌社擔任文字記者,開始學習做一個媒體人。
少女時期的嬰兒肥不再,如今她是秀氣的瓜子臉,一五七公分的身高,跟高中時相比也沒多大長進,只長高了五公分而已,幸好比例勻稱,看上去倒也玲瓏窈窕、嬌小有致。
雖然她外貌變得成熟了,但骨子裡同情弱者的個性一點也沒變,見不得人家可憐,路邊的流浪貓狗、老弱婦孺、乞丐殘障,都是她接濟的對象,一個月少得可憐的死薪水,就被她這麼花錢如流水的用光光,每到月底常常餓肚子,在別人看來,她自己才是需要接濟的對象。
雜誌社裡跟她最麻吉的美編小芳歎道:「誰教你心太軟,叫你別買又不聽,上次某個雜誌不是報導過嗎?台北市裡有不少假乞丐、假殘障,白天裝可憐來博取同情,晚上下了班就開賓上回家,吃魚翅、熊掌哪,聽說他們一天的業績直逼上萬哪!」
負責廣告業務的阿忠,探過頭來插嘴。「你說的某個雜誌,該不會是咱們的死對頭『秘辛週刊』吧?」
「噓!小聲點,你是想害死我啊,要是被總編聽到還得了。」阿芳白了阿忠一眼。
「放心吧,總編現在正忙著講電話哩,沒空聽我們在講什麼。」
他們公司和秘辛週刊社向來勢如水火,他們的「城市眼週刊」是老字號了,讀者群也穩定,但自從秘辛週刊創刊以來,打著內容腥辣刺激的招牌,不但搶走了他們的讀者群,還挖去他們不少人才,更諷刺的是,秘辛週刊的總公司就設在對面隔兩條街的大樓,擺明不把他們公司放在眼裡。
「總編是在跟誰講電話?火氣好大哩!」阿芳瞄了總編辦公室一眼,裡頭隱隱傳來總編大發雷霆的咆哮聲。
「當然啦,廣告業務部的董主任被挖走了。」阿忠聳肩道。
「什麼!」其他人驚呼,爭相問阿忠,想知道更進一步的內幕清息。
「又被『對面』挖角了?」
「薪水多少?年假幾天?」
「福利好不好?他們還打算挖誰走?」
「這樣下去公司還維持得下去嗎?就剩咱們這幾隻蝦兵蟹將,能玩出什麼名堂?」
「會不會沒幾個月,大家就得領遣散費走人?」
「我好希望自己是下一個被秘辛週刊挖走的人。」
「我也希望耶,聽說他們獎金很高,所以他們的記者挖秘辛挖得很凶!」
「真羨慕哪,哪天可以輪到我,唉……」
在一旁的喬熙美,默默退出他們的八卦私語。她雖然進公司沒幾個月,卻很同情公司的處境,又一名大將被挖角,其他員工不但不同仇敵愾,還只關心薪水和福利,希望自己是下一個被欽點的大將,要是傳入了總編的耳朵裡,大概會心灰意冷吧!
拿著手中的採訪稿,喬熙美忐忑不安地輕敲總編辦公室的門。
「進來!」門裡的人命令。
輕推開門,喬熙美先是微微躬身行禮,然後戰戰兢兢地將一疊這幾天整理好的採訪稿呈給總編。
「葛姊……這是下周要的採訪稿,您看看可不可以?」
在公司裡,所有的新聞及採訪稿都要經過葛姊過目,加以總整理或刪減,誰的稿子精彩,就有資格刊登在最主要的版面。
葛姊沒有當場翻開她的稿子,反而遞給她一本雜誌,喬熙美納悶之餘,赫然見到雜誌上「秘辛週刊」四個大字,還是這一期最新的,令她驚訝地抬頭。
「葛姊,這……」
「翻開看看,告訴我你對這本雜誌的看法。」
毋須詳細解釋,她立即明白葛姊的用意,遂在辦公桌旁的椅子坐下,將雜誌從頭到尾瀏覽一遍。
十分鐘後,她合上雜誌,向葛姊報告。
「葛姊,我看完了。」
「說,告訴我你的感覺,不准有所顧忌和隱瞞,我要聽實話。」
「這是一本很好看的雜誌。」她據實以告。
「怎麼個好看法?」
「色彩鮮艷,用詞犀利,標題聳動。」
「我們的雜誌也很鮮艷。」她反駁。
「但是他們在版面的安排及相片的搭配上更勝一籌,而且很能抓住讀者的目光,比較起來,我們的雜誌反而只是顏色多而已,不夠吸引人。」
「那用詞犀利呢?我們的內容不夠犀利嗎?」葛姊又問。
「並非我們文詞不如他們,而是他們精於在文字編輯上作改變,例如這篇歌星鬧三角習題的報導,他們的內容和我們的並沒有不同,卻在編排上將一些犀利的字句用粗體字突顯出來,讓人容易抓到重點,閱讀時有很精彩的感覺。」
「標題聳動又怎麼說?我看不出來我們的標題哪一點輸給他們?」葛姊再問。
「如果用畫龍來比喻,同樣是畫龍,我們只畫出龍的樣子,有形無神;而他們不但畫出龍的形體,還畫龍點睛,達到出神入化的效果,比如像這一篇,同樣是報導明星的醜聞,各家的標題大概都八九不離十、大同小異。他們卻不同於其他家,硬是想出一個不同的標題,在我看來,它是一個標新立異的典範,讀者就是喜歡不同的口味,當眾家媒體都使用差不多的標題時,秘辛週刊反而贏在『與眾不同』。」
她一針見血地道出心得感想,完全不隱瞞自己的看法,雖然這麼說有點傷人,但不說實話傷人更深。
葛姊在聽完她的分析後,凝視她的目光也變得清澈透明。
「熙美,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找你來分析嗎?」
她搖頭。
「因為你很坦白率真。」
「是您說要聽實話的嘛。」她老實說。
意外地,葛姊笑了。「我沒看錯,你雖然進公司不到半年,還是新人,但對文字的敏銳度很高。」接著,又現出愁容,輕歎。「我雖然在這一行做了十五年,但有時候就因為陷在這個業界裡太久,反而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裡,所以才需要你以讀者的立場、用專業的角度來分析給我聽,聽完你的想法後,我大概明白為何『城市眼』的銷售會不如秘辛週刊了,光是名稱上就不如秘辛兩個字有力。」說著,葛姊又陷入了深思。
喬熙美很高興自己的意見對公司有幫助,瞧葛姊想事情想得出神,她不敢打斷她,就靜靜地等著。
突地,葛姊大力拍桌,差點沒把她嚇得掉下椅子。
「好!就這麼決定,城市眼週刊要來個大大的改頭換面,我就不信鬥不過對面那個臭老龐!」老龐指的是秘辛週刊的老闆。
「老龐偷走我的兵,挖走我的將,我就不會招兵買馬嗎?哼!走著瞧!熙美,你好好努力,葛姊我絕不會虧待你,只要你能挖到大秘辛,我一定會好好獎勵你。」
「喔,是……謝謝葛姊。」突然被總編點名重用,令她受寵若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