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嘗試移動下半身,卻發現左腿傳來一陣劇痛,他暗暗去摸,摸到了一手黏膩,他知道流血了,但為了怕她自責他什麼也沒說,還將手上的黏意全抹進了草叢裡。
她沒事就好!他放寬了心。
「我沒事,我很好。」他也要她放寬心。
接著由寧靜先爬上道路去求援,一輛由台北送貨回村裡的小貨車司機下車幫助了他們。
孔武有力的貨車司機先是將夏天拉了上來,再將變形的單車也扔進貨車廂裡,小貨車開動,寧靜和夏天坐在貨車後面的敞篷空貨架上,開往村子裡的醫院,夏天臉上有傷,寧靜急著帶他去搽藥,坐在後面是夏天的堅持,他腳上有傷,既怕被寧靜看見,又怕弄髒了好心司機的腳踏墊,而在他們身旁不遠處的,是那輛已經變形的單車。
「都怪我不好……都怪我不好……」
自貨車開動後寧靜就不停咕噥,起初夏天沒出聲,直至他再也受不了。
「小靜,夠了!妳想過沒有?錯不在妳,如果今天我不是看不見,那麼就不必由妳來載我,我們也不會摔這一跤,如果真要有人來扛這個錯,那錯的人是我,總在坐享其成著妳的努力。」
「你怎麼能這麼說?看不見也不是你想要的呀!」寧靜大聲抗議著不領情。
是嗎?
他將她的話放在心頭反覆思索,半天沒聲音。
數分鐘後他突然伸手將她拉進懷裡,對於他的動作,她先是一愣,繼而想著既然車子在晃,那麼兩個人還是靠在一塊比較妥當,所以也就任由著他了。
他淡淡開口,「好了,小靜,就像我剛剛說的,摔都摔了還說這些有什麼用?妳抬起頭,然後告訴我妳看見了什麼。」
「看見了什麼?」他果然成功地轉移了她的心思,她將臉兒仰高,看著那已經全然黑下了的天幕,卻突然,開始猛力搖晃著他那屈起的膝頭。
「快!小天!快將頭抬高許願,我看見一顆流星了耶!」
夏天拚命流汗暗暗咬牙,因為她正搖晃著他受了傷的腳,但他沒嚷疼,他甚至還若無其事扯出了痛苦的微笑,因為他不想再讓她被自責給淹沒了。
「流星?還有呢?」他哄著她問。
「還有滿天的星斗……天空中繁星點點……好漂亮的……唉!」她歎了好長好長的氣,「如果你也能看得見就好……對了,我還沒許願呢!」她閉上眼睛雙手合十,「流星呀!我叫做寧靜,我希望將來能有一天可以和小天一塊坐在星空下,看星星。」這是她目前唯一想要擁有的願望。
他沒出聲,只是悄悄地將她環得更緊了點。
車子進村前,他突然開口,「小靜,為了讓妳消除些許愧疚,要不妳再告訴我一種『哇嗚哇嗚』冰中的配料吧。」
寧靜翻翻白眼,表明受不了他這樣突如其來的勒索方式,「嘿!你不會是想用這種辦法一個一個的逼出答案來吧?」
他不介懷地微笑,「怪妳自己吧,災難製造機。」
什麼嘛!她不悅地噘起唇,半天才心不甘情不願擠出「枸杞」兩字。
「放心吧。」他揉著她的髮絲,「這最後一項我會靠自己去猜出來,到時候,妳可別忘了自己的承諾。」
什麼意思?
她瞪瞪眼睛終於想起了自己曾說過的那句戲言──
如果全部猜出,今生供你差遣!
貨車正巧行經一個水窪,她被震了一下,好半天才能收回心思。
喂喂喂!那不過是句玩笑話,是想激勵他走入人群罷了,而他,竟當真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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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醫生看過夏天之後,寧靜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。
臉上的傷是小事,他的腳卻傷得很重,連腳筋都斷了,幸好他們在三個小時之內趕到醫院,但如果沒能仔細養傷,他不單會是個瞎子,且還會是個瘸子,還有,他背在身後那把心愛的小提琴,被摔成了廢柴。
寧靜自責難當,她趕緊通知貴嫂,而貴嫂,也趕緊打電話給夏天的爸爸。
那天晚上寧靜不敢睡,整整一夜守在醫院裡,直到天亮時才讓貴嫂趕回家,也好,她還可以順帶請媽媽燉個雞湯讓她帶過去。
夏天的父親就是在隔天下午來到醫院裡,並且載走了夏天的。
事情發生的突然,寧靜連對夏天說再見的機會都沒有,她從家裡端來雞湯,卻只看到了空蕩蕩的病床。
「妳別擔心。」貴嫂安慰著她,「少爺離開時表情很平靜,他甚至是自己提出要求想跟著父親走的,妳也知道他的眼睛看不見,需要人家特別的照料,台北那裡的醫療設備比我們這裡好,他是應該要回去接受徹底治療的。」
寧靜抱著雞湯傷心地想。
他當然表情平靜了,搞不好他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走的,誰還敢再留在這裡?當你身邊有個災難製造機的時候。
她想起了他為她取的綽號又是一陣傷心。
她真的不是故意的,他不是也說了不怪她的嗎?那他為什麼要不告而別?難道在他說不怪她時根本是騙人的?
不過沒關係,她可以等,他既然沒有告別,那就是會再出現的意思了,她告訴自己。
日子一天天滑過,夏天過了,寧靜學校開學了,日子很平淡,她卻始終隱有期待,直到秋天也過了,有一天,她終於再度見到了貴嫂。
貴嫂是來向她告別的,夏先生來了電話,讓她將鬼屋重新覆布關閉。
「為什麼?」寧靜不信地訝嚷。
「聽夏先生的意思,少爺短期內是不會再來這邊了。」
「不來了……」寧靜心頭悵然失落,「那他要去哪裡呢?」她只能小聲地問。
「聽夏先生的意思,少爺好像又要到國外去了。」
「到國外去?那他有說些什麼嗎?」
貴嫂搖頭,「電話是他爸爸打的,我沒能和少爺說上話。」
「那妳呢?」滿懷失落的寧靜好半天才能將心思放在眼前女子身上。
「我呀?」貴嫂淡淡地笑了,「我想清楚了,女人青春有限,我已經寫信給我丈夫了,跟他說我已經過膩了這種『望夫生涯』,他如果不能換工作,那就等著換老婆吧。」
兩人對視一笑,接著貴嫂揮揮手,轉身走出寧靜的視線範圍。
能夠再見嗎?
寧靜茫茫然地想,不知道耶,她搖搖頭,人生不就這個樣嗎?聚了一定會散,可散了後呢?那就誰都不知道了。
秋意好涼,她雙臂環胸突然覺得冷,頭一回發覺自己竟是個悲觀主義者。
這個改變,是因為夏天的不告而別嗎?
她向來大剌剌的心思頭一回嘗到了愁滋味。
貴嫂離開之後,寧靜曾偷偷爬牆進了鬼屋好幾次。
卻沒看見女鬼,也沒再看見那個叫做夏天的大男孩了。
她的夏天,從那一年起,遠離了她。
第三章
十年後
十年是一段很漫長的時間,它足以讓一個男孩長成了一個男人,但卻仍不足以磨滅一段刻骨銘心的思念。
寧靜的夏天 天空中繁星點點
心裡頭有些思念 思念著你的臉
我可以假裝看不見 也可以偷偷地想念
直到讓我摸到你那溫暖的臉……
甜美嗓音繼續唱著,夏天的思緒再度游離……
跌入山溝進了醫院的第二天,爸爸來了,他開口要求讓爸帶他走。
他沒和寧靜告別,因為他知道他會很快再來,而且,要用一個健健康康,看得見、走得穩的嶄新面目再次出現。
那天在貨車上,他聽見了她不斷自責的聲音。
事實上他一點也沒有怪她,他只是怪自己沒能將她照顧好,還累得她為了他也跌了一跤,還累得她得這麼拚命自責。
從在操場上摸著她臉的那一刻起,他就知道自己愛上她了,愛上這個他連臉都不曾見過,又老愛妄稱自己為老大的小女生。
他甚至還想就這麼住在村子裡,守著她,等著她長大,讓她成為他的新娘。
那一跤卻摔得他必須面對現實,如果他連守護妥當自己心愛的人的本事都沒有,那麼他憑什麼能擁有她?
爸來了,他要求回美國亞歷桑納州,在那兒的一間私人醫院裡,他有個尚未完成的手術,一個曾被他拒絕了的手術,但為了寧靜,他必須逼自己去面對。
三歲起開始學音樂,會學,是因為好強的母親也曾是個知名樂手。
夏天的母親原是個前景燦爛的音樂好手,卻在毫無預警下懷了孩子,人生舞台驟然由鋼琴轉換成了奶瓶、尿布,剛開始時她是有著抱怨的,直到她發現自己的兒子兩歲能哼曲、三歲能彈琴後,她的夢想終於另有了出口。
要成為一個業餘的音樂愛好者不難,但要成為個中好手,那就要比尋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及辛酸。
三歲起,夏天告別了童年。
在別人玩棒球、射飛鏢、呼朋引伴到處搗蛋時,他被押在鋼琴前,一遍一遍彈著卡農,彈著布爾格彌勒,熟背著琴譜,一個錯誤一下手心,他那時候還小什麼都不懂,只知道努力彈好才能夠換來母親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