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也沒料到我會……」
「看在王、何兩家這麼深的淵源份上,我當然會責成獻文把這個重擔給扛起來,畢竟他對盤石的業務最瞭解,恐怕也只有他能勝任。」
「謝謝舅舅。」
「問題是名不正言不順的,你想全公司上下幾百個員工會服他嗎?盤石的客戶會支持他嗎?關於這點,你應該早做安排。」
「這……」
「你母親生前對我多有照顧,我說這些也是為了你們王家好。我言盡於此,你好自為之吧。」
舅舅這番話的用意再明顯不過。
王家一脈單傳,傳到王其興這一代更是連個兒子也沒有,所以他是後繼無人。
看來,盤石被何家接收是早晚的事。
何政道以董事長舅舅的身份介入王氏企業,多年來他有計畫的滲透盤石,目前位居總經理的便是他的兒子何獻文,而孫子輩也在他處心積慮的安排下分別擔任各個要職。
憑心而論,何家對於盤石有功勞也有苦勞,只是他卻不放心把王氏多年辛苦紮下根基的事業交到他們手上,除了對何家人行事作風的不認同外,以目前最有可能接替他的何獻文而言,其能力實在不足以獨當一面。
只是他已到退休的年齡,加上健康日漸衰退……
王其興突然有種時不我予的感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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祁南慎重的將簽好的訂單收進公文包裡。王其興站起身子與他握手,有力的手勁傳達了欣賞與認同,盤石與四海的合作關係於焉展開。
「祁經理,晚上我作東,我們好好喝兩杯,預祝我們合作順利。」何獻文邀請著祁南,心想趁這個機會名正言順花公司的錢上PUB喝個爽。可惜啟峰上台北辦事,不然一起去更熱鬧。
「何總,真是可惜,我得趕回台北處理一些事情,恐怕得辜負你的盛情了。不如請王董和何總一塊兒上台北,我當導遊帶你們去欣賞台北的好山好水。」祁南早就知道王董事長並不喜歡應酬,所以改弦易轍,投其所好。
今天諸事順利,他通過了盤石董事長的嚴格考驗,替四海拿下一大筆生意,還有未來長期合作的可能性。他得趕回台北向家人報喜;更重要的是,今天是薇安的生日,他要為她慶生。
「太好了,太好了,嘿嘿!」何獻文難掩失望,但又不好明講,只好在一旁陪著笑。
「這個主意不錯。」王其興微笑的表示贊同。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深得其心,他突然興起想多瞭解他的念頭,於是他說:「何總,你先去忙,我想跟祁經理聊聊,好多瞭解一些四海公司的事。」
「是。那麼祁經理,咱們後會有期了。」
「何總,下次台北見嘍。」祁南對何獻文眨眨眼,想他一定知道意思,林森北路理容院、忠孝東路卡拉OK、北投溫柔鄉……任君挑選,他絕對奉陪到底。何總年紀一大把,但酒一下肚就原形畢露,他實在不敢恭維,不過為了生意,也只好忍耐。
王其興坐下之後,比了個手勢要祁南也坐下。
「祁經理,你好像是有備而來?」他開門見山的問。
「我的確做了不少功課。除了盤石企業的內部種種,我還知道何總喜歡的娛樂節目,以及王董您的不苟清風,盤石是我們勢在必得的對象。事實是,我們先將盤石鎖定為重大目標,然後主動出擊爭取機會,被動等待訂單的方式太過消極,已經不符合競爭激烈的經營文化。」
王其興點點頭表示贊同。
公文包裡的訂單靠的不是運氣,是祁南確立目標、搜集信息、主動出擊,並且靈活交際的成果。
這個年輕人不僅眼識好、果斷堅毅、處事圓融,更重要的是他很誠實。雖然說得含蓄,但他並沒有隱瞞他收買人心的企圖,更不諱言他的野心。
有前途!
要是有個這樣的兒子,他就可以安心退休了。可惜……
「台北想必十分熱鬧。」王其興轉移了話題。
「王董好久沒上台北了?」
「嗯,夠久了。對台北的印象只有一些著名的風景區。」
「有別於南台灣,北台灣的景色細膩而雅致,如果王董有興趣,我可以為您規劃一趟感性之旅,陽明山賞花、烏來洗溫泉、淡水看夕陽……」
「夠了夠了!」王其興笑著制止他。「祁經理,你還當真啊!你瞧我這個樣子還定得動嗎?」
「套句家父常說的話,人活著就是要動。王董,常走動對您的身體有幫助的。」
「這道理我懂,只是放不下工作。而且老實說,我也沒那種閒情逸致。」
「王董……」話中的抑鬱,祁南聽得出來。但對一個初識者而言,追問心事恐怕不太禮貌。
「祁經理……」
「請叫我祁南。」
王其興點頭說:「祁南,你成家了嗎?」
「還沒,但有一個要好的女朋友。」
「容我倚老賣老,我要提醒你好好把握,千萬不要讓她離開你的身邊。」
「王董,您似乎有一段往事?」
「是啊,一段很久以前的往事……」王其興的話逸入回憶中。
沉默降臨,祁南不敢打擾,他知道那勢必是一段令他心碎的往事。
許久,王其興才從回憶中甦醒過來,祁南突然覺得他蒼老許多。
「祁南,對不起。老年全靠回憶度日,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。」
「別這麼說,我瞭解的。家父是退伍軍人,自小便離鄉背井飄洋過海,他時常發呆,一發呆便是個把鐘頭。我們都知道他是陷在他心裡的洞出不來,那是一個被過去的潮汐侵蝕而成的凹洞,浪濤帶來回憶的海水填滿了它,但也將它侵蝕得更大、更深。」
王其興因祁南的這段話而再度出神。
被過去的潮汐日夜侵蝕而成的洞?
難怪他總覺得內心空虛,原來他心裡也有個洞。
難怪他總在期待,期待已逝的過往如海水般填滿它。
也難怪他的期待總是落空,冀望流動的海水填滿堅實的凹洞無非是癡人說夢。
他如獲知己般的對他說:
「說得好,年輕人。有沒有興趣看看我心裡的洞?」
他打開抽屜取出一本相簿遞給祁南,泛黃的相片和老舊的樣式說明了這是很久以前的留影。
「這是我的妻子和女兒。」
影中人是一對母女,年輕的母親和剛學會走路的女兒,時間是夏日黃昏,草地上的陰影斜斜長長:地點則是南台灣的庭院,有著繽紛的薔薇當背景。「相片是我拍的,好幸福對不?」
繼續往後翻,景物由室外轉為室內。桌上有個蛋糕,蛋糕上插著兩根已被吹熄的蠟燭,小女孩對著鏡頭開心的拍手,母親則在一旁微笑,微笑中似乎有些歡樂以外的東西。照片太舊了,看不清楚。
「這是我女兒滿兩歲的生日。」
祁南仔細辨識相片上的日期,1979.01.08
今天是王董女兒的生日?這麼巧,她和薇安同年同月同日生。
薇安會是王董的女兒嗎?不可能。王董姓王,而她姓洪。只是湊巧吧!
「王董,您的夫人和女兒……」既是他心裡的洞,只怕人已不在。
「過完女兒兩歲生日的隔天,她母親便帶著她離開,從此音訊全無。」
只有王其興自己知道此刻他耗掉多少自制力,才沒讓自己聲音破碎、老淚縱橫;甚至於他還能夠控制手部的顫抖,再取出一張放大的個人照遞給祁南。
一向不與外人談論私事的他,今天竟輕易讓心門敞開。是女兒的生日,抑或這個年輕人方纔的一席話引起了他的感懷?
「我的妻子,我相信她是愛我的,但尊嚴與固執卻讓她選擇離開我。」
照片中的女子,絕對無法用溫柔婉約來形容,她不是那種傳統類型。美麗、自信的臉龐輪廓分明,海洋般深邃的眼神堅毅而有個性;有點似曾相識,好像在哪兒見過。會是誰呢?
王其興因緬懷而不思言語,祁南因思索而無暇言語,於是沉默再度籠罩。
彷彿過了一千年那麼久,王其興終於開口:
「祁南,謝謝你為我上了一課。我早該知道回憶補不了洞,只是我一直不願意面對殘酷的事實。」
「王董,您可知台灣和大陸曾是相連的?既然相連的陸地都可以分開,沒道理凹洞不會因為大自然的變化而被填平。您千萬別喪志。」
「好,我絕不喪志,我會等待洞被填平的那一天。」誰說海不會枯、石不會爛?天地間的變化無人能測,他絕不能放棄。
王其興接受祁南的鼓勵,精神振奮不少。
「祁南,真是不好意思,讓你聽我這個老頭子發牢騷。我知道你急著趕回台北,那麼我就不耽誤你的時間。真的很高興認識你,不只是因為生意上的合作,更是因為與你談話。」王其興站定,對他伸出雙手,誠摯的說:「隨時歡迎你來,年輕人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