紀云云一怔,雖然他對衛子軒所說的話仍一知半解,但是,她的恐懼因他這番話而消失了。一回神,她察覺自己的手腕還在他的手中,兩人似乎靠得很近,他的鼻息拂動了她頭頂髮絲……
「……很高嗎?」她突然問。
「你何不自己看看?」
聞言,紀云云瑟縮了一下,低垂下頭。
「這並不幽默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衛子軒的語氣中帶著困惑。
「你叫我「自己看看」。」
「紀云云,你期望什麼?要我發展出一套特有的詞彙,以免刺激到你嗎?永遠避開「看」、「瞧」、「眼睛」這一類的字眼嗎?對不起,辦不到!在我眼裡,你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,瞎了又怎麼樣?那不過是你用來逃避生活跟生命的藉口,別指望我會成為你的同謀,你聽清楚了沒有?!」
紀云云呆住了。
他的話說得很坦白,坦白得有點無情,但是在被激怒的同時,卻有一股深深的暖流,流過她內心深處。
她不被當成正常人有多久了?
母親的朋友常常在她面前「用錯字眼」,然後自悔失言,接著滿屋子都是尷尬的沉默。
然而這個衛子軒……
紀云云深深地吸了口氣,忍不住伸出手去碰觸眼前這個男人。
他果然很高!她站直了身子才到他的下巴。
他的肩膀很寬、胸膛很厚……紀云云收回了手。
「你真的很高大。」
「一八五公分,七十五公斤。」他聲音裡帶著笑。
「而且常常運動。」她由手掌下的肌理得知。
「我經常練空手道、慢跑跟滑雪。」
「嗯。」紀云云點點頭,不由得再度想起仲傑。
他跟仲傑有很大的不同!仲傑比他矮了些,也來得瘦些;仲傑他是彬彬有禮的,從不會粗聲粗氣地對她說話;仲傑他……
「你跟仲傑長得像嗎?」突然,她聽見自己開口問。
「有人說像,也有人說不像。」
「他……近來好嗎?」
這大概是她最想問的問題吧!他臉色一凜,聲音又恢復淡漠:「大概吧!聽說他訂婚了,上星期是我兩年來第一次看到他,你出車禍的事,我是當時才得知,所以……我就過來了。」
紀云云深深地吸了口氣,「我很感謝你為我如此費心,但是那沒有必要,我現在過得很好,真的。」
「你過得很好?!剛才我進來的時候,看到的是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,獨自坐在黑暗裡,衣服穿得邋邋遢遢,頭髮亂得像鳥窩,臉色白得跟鬼沒啥分別……」
「你到底要我怎麼樣?」紀云云氣急敗壞地打斷他的話,為眼前的這個陌生人對自己的批評深覺尷尬,「我這樣子根本沒辦法照顧自己呀!」
「是「不能」,還是「不願意」?」他絲毫不留給紀云云一點顏面。
「我曾經試著自己上美容院整理頭髮,可是卻搞得一塌糊塗……」她的聲音逐漸由憤怒變成哽咽。「我不知道跌倒了幾次,弄到後來,根本搞不清楚東南西北,結果只好坐計程車回家,我……」
她費力地將哽在喉頭的硬塊給吞下。
她才不要在這個霸道至極的男人面前掉淚,絕不要!
「你母親從不幫你?」
「她試過幾次。」紀云云黯然地說,「可是,路上每個人都在看我們,弄得大家都很尷尬,所以,後來……」她越說越小聲。
衛子軒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長氣,「我明白了,好吧!我們一樣一樣慢慢地來,明天我帶你去兜兜風,看看能不能讓你的氣色好一些。」
紀云云倒抽了一口冷氣。「聽著,衛先生,你對我根本沒有任何義務,我也不想做任何改變!我已經為我自己重建了生活方式,雖然在閣下眼中看來,這種生活一點也不刺激,但是,瞎眼的人不是你,不是嗎?所以,請你回去吧!不要再來騷擾我了。」
「我明天下午兩點來接你。」他堅決說道,對她方纔的長篇大論,似乎是左耳進,右耳出。
「你……」
紀云云張口想抗議,但,腳步聲響起,衛子軒似乎已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雨什麼時候停止了?
紀云云筋疲力竭地跌進椅子裡,不能確定今晚所發生的事,是不是就只是一場夢?
「云云,客人走啦?」
林媽走了進來,收拾杯盤,擦拭著紀云云弄翻的咖啡。
「他是來幹什麼的呀?」
紀云云淒然一笑。
林媽對她的笨手笨腳從來不曾責怪,事實上,在車禍發生後,為紀云云重建生活秩序的,幾乎都是林媽。
「他說明天要帶我出去兜風,我跟他說我不去,可是……他好像沒聽到一樣。」
「他看起來的確是一副很有決心的樣子!」
「林媽……」她頓了頓,突然問道:「他長得什麼樣子?」
「他……」林媽思索了會兒,「他跟仲傑少爺是完全不同的人,長得很好看、很有男子氣概,但似乎有點冷酷。你說他明天什麼時候來接你啊?」
「下午兩點。」
「那我明早得幫你整理頭髮,我想想看,該替你準備哪件衣服好呢……就那件水藍色的洋裝好了,不過得先燙一下……」
林媽的聲音聽來很高興,紀云云知道,她是為了她明天的「約會」而興奮。
哎……這天真的林媽!紀云云低頭苦笑著。
那件水藍色的洋裝……
那是她還和仲傑在一起的時候,為了畢業典禮而買的。
那天,仲傑帶她去高級餐廳吃飯慶祝,他不斷地稱讚她的美麗,餐桌上的玫瑰像愛情一樣的盛開,暈黃的燭光像情話般溫柔……
她是在大四那年的秋天認識衛仲傑的。他長相英俊、幽默風趣、家境優渥,更將她捧在手心呵護著。
她的性情本來就柔順,對衛仲傑更是千依百順,不曾對他有半點違拗,因此,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快樂的、幸福的,從來不曾有過爭吵、不曾有過不快,日子裡充滿了陽光、歡笑。
他們相識半年後就決定訂婚,婚期就定在她畢業後的兩個月,一切似乎都那麼完美無缺,一直到那個星期六的傍晚——
那天傍晚,衛仲傑帶著她去參加一個朋友的生日宴會,他們出門的時候已經有些遲到,衛仲傑一路上猛踩油門,肆無忌憚地超車。她嚇得心驚肉跳,試著要衛仲傑放慢速度。
「開慢點好嗎?稍微遲到一些,沒有關係的!」
「誰說沒有關係?!楊維剛夫婦不只請了我們,還請了大通企業的總裁李森夫婦,這個宴會對我而言非常重要,我可不想遲到,讓人留下壞印象。」車子的速度依舊沒有減慢。
她真希望自己是聽錯了,「這不是一個私人聚會嗎?」
「傻丫頭,你要學的還多著呢!像這種社交場合,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時機,我有好幾筆大合約,都是在這種場合簽下來的。」
「你是說……你的社交活動都是為了生意?你選擇朋友,也是視他們對你有無用處來決定?」
「別胡思亂想了!」衛仲傑大笑著,又超過了一輛車子。
「那麼我呢?仲傑,我對你有什麼用處?」她咬了咬下唇,忍不住問道。
衛仲傑的車速越來越快,已經到了不顧沿途車輛的地步。
突然,一部大卡車迎面而來,他準備從大卡車的左方超過去,但,卡車那過大的車身遮住了他的視線,等車子衝出去後,他才發現對面車道有一部轎車疾駛過來。
衛仲傑拚盡全力閃避那輛轎車,輪胎在路面磨出尖銳的響聲,接著,兩部車硬生生地撞在—塊,她被震得飛出車外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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往後幾天裡,紀云云的腦中是一片混沌、黑暗、疼痛。耳朵旁來來去去的,都是一些遙遠、不具體且模糊的聲響。
她足足昏迷了五天,乍醒之後,她發現臉上被什麼東西緊緊纏繞住。她害怕極了,在床上不住地呻吟掙扎。然後,有人過來安慰她、餵她吃藥、為她打針……
她聽到醫生低沉的聲音說著她從未聽過的術語,以及一些她勉強可以捕捉到的東西——視神經受損,幸虧沒有什麼外傷,也不會留下疤痕,也許調養個一年後再開刀一次……
然後,兩個致命的字刺穿她的知覺——失明!
清醒之後,探病的訪客來來往往,護士、醫生、同學、親戚、朋友……但就是沒有衛仲傑的身影。
紀云云從護士口中得知,衛仲傑只有輕微的擦傷,第二天就已經出院了。
她足足忍了一星期,才鼓起勇氣向母親詢問:「媽……仲傑怎麼沒有來?」
紀母猶豫了一下,「仲傑說你受了很大的驚嚇,想讓你先休息幾天,再來看你,而且……他很忙的,別擔心,云云,他一有空就會來的,也許這個週末……」
等待的日子總是特別難熬,奸不容易等到週末的到來,紀云云的心隨著每一次推門的聲音而跳動不已,一直到傍晚時分,她終於等到那熟悉的腳步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