瑞奇出車禍了,人被送往市立醫院,打電話來通知他們的是蘇伯伯--瑞奇的同事,也是他在台灣最談得來的朋友,他知道瑞奇的所有故事,他一路看著深深長大、一路見證瑞奇不轉不移的愛情。
接下來的這段時間,深深魂魄抽離,她的腳步隨奎爾前進,她的身體自動追尋他的背影,腦間一字字一句句,全是譴責自己的話語。
「都是我害的!」深深在胸前緊握拳頭,顫抖的唇齒不斷控訴自己。「要是我別提議去夜市就好了,我明知道不能放叔叔一個人在家、我明知道他有自殺傾向,都是我的錯……」
她猛捶自己的額頭,恨自己貪玩。
「妳蠢極了,妳不曉得半年來妳在忙些什麼?妳的戰戰兢兢、時刻不離,怎能在最後時分鬆懈?醫生說憂鬱症病患不能獨處,妳為什麼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情?妳怎能心存僥倖?」
她一問再問,問不回過去時光,要是能重新一次,她絕對不出門,絕對守在叔叔身邊,直到分離時刻來臨。
奎爾看不下去她的自虐,他停下車子,用力勾起她的下巴,口氣不善地說:「夠了!不是妳的錯,他是車禍,不是自殺。」
「你怎麼知道不是?也許他故意去撞車子,也許是一個念頭閃過,他後悔回法國,也許……」
她幻想出無數個「也許」,每個「也許」都指向自己的失誤。
「沒有也許,他不是自殺,他沒有後悔回法國,他是真心向我母親贖罪,聽懂了沒有?沒有妳口中的任何一個也許。」他對著她大叫。
他的失控讓深深驚愕,半晌,兩人相對無言。
「對不起,你的心情夠亂了,我不應該再增加你的負擔。」深深道歉。
「他不會有事,他答應我回法國,他必須善待我的母親。」那是他的責任,奎爾不允許他再度數母親的希望落空。
「你是對的,叔叔不會有事,之前的危機他一次次度過了,他當然不會在這當頭出現意外,我同意你,我百分之百同意你。」
他的怒吼說服了深深,卻說服不了自己,電話是他接的,他清楚聽見蘇伯伯的急切口吻,也明白中文裡「情況嚴重」四個字所代表的意義。
他不動,深深凝睇著他的眼光也不動,片刻,她跪到椅子上,橫過手,把他的頭抱在自己胸前。
「沒事的,我們中國有一種稱作念力的東西,只要我們執著相信叔叔沒事,他就能感受得到,他會為我們堅持自己的生命,」
在她軟軟的懷裡,他獲得一絲慰藉,手環上她的腰,奎爾將她整個納入自己的懷抱,他需要她,此時,此刻。
「叔叔是勇敢男人,再多的辛苦他都熬過去了,我相信他會安然走過這一關。何況,你來了不是?你是他最牽念的人,十幾年來,你一直存在我們的生活當中,你是我們最重要的話題,好不容易盼到和你在一起,他絕對不會放棄這個機會的。」
聽著奎爾的心跳聲,她祈求老天爺給他一個順遂,遂其所願,讓他帶回健康父親,重享閤家團圓。
「他會?」
或者他寧願追隨深深的母親,離開人世問,之前,他不是做過幾次同樣的事情?
「如果你看到他談起你時的驕傲自信,你知道他會;如果你看見他談起嬸嬸時的抱歉自悔,你知道他會,他是真心想回法國彌補這些年的離別。」她鼓舞他的心。
「但願他會。」奎爾說。
車子再度發動,車廂裡安靜得嚇人,奎爾逼自己沉住氣,深深在他懷間,她勸自己往好處想,但仍止不住全身顫慄。
到了醫院,迎在手術室前的是蘇伯伯,他定到奎爾和深深面前,急道:「我要開車送瑞奇回家,他不願意,說要自己走走,多看看這塊生活了十幾年的土地,哪裡知道,才走了不到一百公尺就發生車禍,我聽到撞擊聲,出去瞧的時候,肇事者已經逃逸,只看到瑞奇躺在馬路上,」
「叔叔要緊嗎?」深深拉住蘇伯伯的手問。
「沒有意識,醫生正在開刀。」
「他為什麼要去找您?」
深深不懂,明天一早就上飛機了呀!有事,他大可以打電話交代,為什麼要親自跑這一趟?
「瑞奇很擔心妳,妳身體不好,我雖然替妳找到工作,卻沒有把握妳能不能做得來,何況,妳國小畢業後就沒再上學,和陌生人相處,對妳將是高難度挑戰,他希望妳能住到我家裡,多個人照應。」
「我就知道是我害的,要不是我,根本不會有這場車禍。」蘇伯伯的話確立了深深的罪。她是元兇啊!她恨死自己了。
另一方面,奎爾心知肚明,父親此舉,是因為自己拒絕照顧深深,他只好找老朋友幫忙,該為這個意外負責的人是他。
蘇伯伯拍拍奎爾肩膀,同情說:「你們之間的談話,你父親告訴過我,他理解你的立場,明白要你放棄仇恨,誠意接納深深太難,畢竟,這些年他對你不起。」
蘇伯伯歎息,須臾,復開口:
「深深真的是個好女孩,她善良體貼,處處為別人著想,而深深的母親和她一樣,是個百分百的好女人,對於你和你的母親,我只能說……造化弄人!」
蘇伯伯的話並沒有安慰到奎爾幾分,他的自責和深深的一樣重,他們都認為是自己造就這場禍事,認為自己該為車禍負起全部責任。
他們不再交談,三顆心全懸在手術室裡的人身上。奎爾擰著眉,瞪著手術室上的紅燈,蘇伯伯在廊道間來回徘徊,他們期盼奇跡,可惜奇跡不願意降臨。
醫生終於出來,他沉重的表情,宣判了瑞奇的死亡。
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 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☆
瑞奇躺在棺木裡,身邊鋪滿黃色鮮花,安祥的他,安祥沉睡,他心中有罣礙嗎?有遺憾嗎?還是有很多的放心不下?
兩天了,需要睡眠的深深合不上眼,她趴在棺木上,一次一次低喚:
「叔叔,記不記得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教我法文?如果你不記得,我記得。
那天是冬至,吃過湯圓,你回房寫信給奎爾哥哥,我坐在你膝蓋上,認著你寫下的每個筆劃,我試圖找出兩個相同的文字做配對,我找到了,你訝異於我的觀察能力,問我有沒有興趣學法語,你說學好法語,就能和我最崇拜的奎爾哥哥說話寫信。
那年除夕,媽媽燒來一盆炭火,放在你腳下,她把我帶出房間,告訴我,叔叔在想念家人,我不能干擾。我偷偷推開門,看見你在掉淚,顧不得媽媽的叮嚀,我衝了進去,我擦不干你的淚水,你說,你好想兒子。」
深深的聲音低吟輕飄,雖然累得頻頻喘氣,她仍要把握機會和叔叔道別。
聽著深深的敘述,奎爾皺眉。
既然想他,為什麼不肯回家?兒子的想念不比父親少啊!
奎爾陷入童時記憶,記憶中,父親將他架在肩膀上,他們在森林裡穿梭倘徉,他唱著父親教他的兒歌,一遍一遍……
一個搖晃,深深從棺木上滑下,她的心臟再受不了凌虐,幾十個小時不合眼是她從沒有過的經驗。
奎爾打橫抱起她,逼她在自己懷間入睡。
告別式在明天清晨,他從法國調來人手協助喪禮進行,後天,他即將帶著父親的骨灰回去。
母親的失望與怨懟,奎爾自電話間聽見,他的安慰起不來作用,母親病倒了,讓他不得不在最短的時間裡,處理好喪禮事宜,飛回母親身邊。
他沒有權利悲傷、沒有權利軟弱,他能做的是冷靜,讓活著和死去的人都順心。
「妳需要我幫妳做什麼?」他問。
既然這是父親心心唸唸的事,他執意為父親辦到。
深深搖頭,她不想他為自己做什麼,只想留在他身旁,不過,她理解他有他的母親、他的責任,而自己……不在他的責任範圍。
「蘇伯伯說,妳可以去住他家。」奎爾說。
「我可以照顧自己。」
「我不會帶妳回法國。」他提醒。
「我知道,但我會努力存錢去找你,那時你會帶我登巴黎鐵塔、去羅浮宮看維納斯,要是錢存得夠多,你也願意陪我去普羅旺斯,對不對?」
「對。」
「那麼……你為我做的,夠了。」
靠他更近,她的呼吸間有他的氣息,深吸氣,她幻想,此刻他們是永不分離的一體。
摟緊她,分別在即,他有了依依難捨情緒,理智控住他的行動,卻控不住他氾濫成災的感情。
這是錯誤的!
他不該對深深產生感情,他們有仇、有恨,就是不該有愛。
是了,是他們都太悲傷,才會產生錯覺,他們最愛的男人躺在棺木裡,才會出現相依情緒。
那不是愛、不是亙古感情,只要回法國見到艾琳娜,他會立刻忘記深深,忘記這層說不出口的感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