圍觀的眾人嘩地一聲,議論紛紛。兩千兩白銀哪,看不出來這等貨色的妓女身價如此之高!韓雍咳了一聲,跑來衛尋英耳邊輕語:「大哥,你別聽老得漫天開價,這姑娘依我看頂多一百兩的身價。」
生意人的本性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做虧錢生意!可怪的是,明明知道老鴇坑他,他卻不容許自己繼續跟老鴇議價。「好!就兩千兩!你隨時派人來宛在軒拿銀子,人我現在就要帶回去!有這麼多人在場當見證,宛在軒衛當家的信譽夠讓你信服吧?」
「啊?夠夠夠,人您帶回去吧!我再找人跟您拿銀子就是。」沒想到衛尋英會那麼爽快答應這樁吃虧的買賣,花二娘跟眾人一樣錯愕。
群眾驚聲連連,衛尋英花兩千兩買個小妓女毫不眨眼!而且是這樣一個瘦弱不堪的蒼白女子。圍觀的眾人逐漸散去,流言也開始散播,一傳十、十傳百……
隔天流遍蘇州的最新閒聊話題--蘇城三大美男子之首、宛在軒大茶館衛當家,並非有斷袖之癖,而是與小李爺同有偏愛病女之好,願為蜜玉園病妓花兩千兩天價贖身,堪稱蘇城第一癡情!
春城無處下飛花啊……
第三章
呼嚕嚕把冷掉的菊花茶喝光,男孩望向身邊緊緊挨著他坐的小女孩。
「欸,你知道我為什麼叫做衛尋英嗎?」
小女孩搖頭,看起來很想睡。她說她這幾晚都偷偷起來學熬粥,總沒睡飽。
「是我爹娘帶我去給算命的師父看,師父取的。他在簽桶裡搖出了兩個字,就說這兩個字適合我的命格,所以取叫尋英。其實我覺得他根本在唬人,我的命格到底是什麼,聽他鬼扯了半天,我一個字也聽不懂。」
小女孩慢慢點了個頭,接著是一陣沉默。
小男孩踢著地上的小石頭,忍不住又開口問:「那你為什麼叫流光?」
「我爹取的。」
「我知道是你爹取的,他有沒有說為什麼取這兩個字?」
小女孩略一偏頭,想半天。「嗯,有。」
男孩攤著手等她述明原委,卻又等來另一陣冗長的沉默。大眼瞪小眼良久,他終於忍不住吼起來:「喂!那到底是為什麼啊?」
小女孩被嚇了一跳,又呆了半晌,才慢慢道:「爹說,娘懷著我時,爹正好赴京趕考,剩下娘跟姊姊在家鄉……爹很想念娘,娘也很想念爹,兩個人天天都寫信……有一次,爹在信裡寫了首詩,娘很喜歡其中一句,所以……在那句詩裡擷取了『流光』兩個字……當我的名字。」
小女孩說話慢吞吞的,開口前又得想個半天,等她解釋完這一大段冗長的緣由,男孩已經不耐煩到火冒三丈的程度了:「那到底是什麼詩啊?你會背嗎?」
「嗯,爹教過。」
……再一段沉默。男孩從小板凳上跳起來!手揪著自己的頭髮,一副再也受不了的抓狂表情,朝小女孩大吼:「喂!那你倒是背出來啊?你是不是少根筋啊?非要我說一句你才做一個動作嗎?慢吞吞的急死人了!」
小女孩明顯地再度被他的火爆脾氣給嚇到,小臉一皺,閉上眼,緩慢開口:
「車遙遙,馬幢幢,君游東山東復東,安得奮飛逐西風。願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潔。月暫晦,星常明,留明待月復,三五共盈盈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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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共盈盈……
夢中輾轉,衛尋英在漆黑中睜開眼,小女孩與男孩的身影去無蹤跡,但那吟唱詩句的低軟童音彷彿餘音繞樑,尚未散去。
知道自己半夜醒了就再也睡不著,衛尋英翻身下床,坐在桌前翻起了帳本。
自從他接手掌管宛在軒後,不但轉虧為盈,生意一天比一天好,還讓宛在軒再度榮登蘇城第一大茶館,恢復了衛家在商界的聲譽。
從哪裡跌倒,就從哪裡爬起來。他爹把宛在軒連同三代家產輸光在一張賭桌上,他這個衛家少爺便決定忍辱負重,替宛在軒的新主人工作,自己降格從洗碗打雜的做起,一路做到店小二、做到副當家、做到用天價買回了宛在軒、做到讓宛在軒蘇杭第一茶館的名氣又恢復到當年家喻戶曉的盛況。
他是振興宛在軒的大功臣,宛在軒則是他人生唯一認真付出的對象。這些年來夜以繼日地努力工作,只有在看到宛在軒門前絡繹不絕的客人時,他心裡才會覺得踏實。真沒想到啊,到頭來,他也變得跟爹一樣,眼裡只剩下宛在軒。
只是,這樣步步為營、辛苦又孤獨的日子,他一個人……
一根五綵頭繩忽然從帳冊的最底頁掉了出來。衛尋英撿起它,拿在手中反覆端詳。是啊,他總是把這根流光當年送給他的五綵頭繩夾在帳冊裡,五彩早褪了色,她給他的記憶卻還是鮮明的。那個說願意嫁他的蒼白小姑娘啊,沒想到如今她卻已經忘了他……蝴蝶扣,意義非凡,當年他毫不猶豫地把它塞進她手裡時,他就明白的,即使該說清楚的話遲遲沒說出口,而這一遲竟然就是十個年頭……
「車遙遙,馬幢幢,君游東山東復東,安得奮飛逐西風。」
衛尋英抬頭,彷彿聽見園子裡有人聲。怪哉,這三更半夜的……
「願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潔……」
很熟悉的音調啊,低低軟軟,像是孩子的聲音--
「月暫晦,星常明,留明待月復,三五共盈盈。」
衛尋英忍不住起身,推開房門往外走去。夜涼如水,月明星稀,園子裡沒有半個人影,但那像是夢境裡的小女孩的吟唱聲,卻緩慢悠然,綿綿飄進了他耳裡。
「是我在夢遊?還是那麼巧遇見了--」衛尋英頭頂一涼,對於鬼神之說他向來是寧可信其有的……
「車遙遙,馬幢幢,君游東山東復東,安得奮飛逐西風。願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潔……」
衛尋英雙手合十,努力催眠著自己:心無邪念,何懼之有?心無邪念--
循著聲音走過石子小徑,來到了造景池邊。隨著他的腳步走近了白石假山,反覆吟唱的聲音也忽然停止。
「月暫晦,星常明,留明待月復--」
衛尋英屏氣,凝神細聽。「誰在那邊?」
好一陣安靜,假山後傳來了回應:「是我。」
衛尋英一怔,走到了假山後面,果然看見了預料中的白色身影蹲坐在池水邊,單薄得有如鬼魅……嚥下一口口水,抹去額邊那滴冷汗,他裝著再鎮定不過的聲音:「你--怎麼在這裡?」
任流光低頭,估算兩人間的距離,才又抬頭看向他。「醒了。」
「醒了?」衛尋英瞪她。「醒了不會想辦法繼續睡嗎?跑來這裡幹嘛?背詩?」
流光點頭,很用力地「嗯」了一聲,又緩緩解釋:「因為你提醒了我會背這首爹教的詩,我真怕我一不小心又忘了,所以起來練習。」
「你這--笨蛋!三更半夜的,你跑來這裡背詩?」衛尋英臉上有點惱意,他指指池子:「你知不知道這水很深的?你對這園子裡的路又不熟,晚上又黑,萬一走著走著不小心跌進池裡,你以為誰聽得到你喊救命啊?」
流光眼見這個總愛對她大呼小叫的男子向前靠近,朝她伸出手,她連忙往後退了幾步。
「喂!你過來啊!喂喂!不要再後退了,那麼想下水,你以為你是魚啊?」衛尋英好心想將她拉過來安全的地方,沒想到她卻把自己當作瘟神似的避之唯恐不及。衛尋英不禁火上心頭,不容分說立刻將她一把抓住、雙手一舉便將她抱到自己面前。
「放--」
「放放放,放手是吧?我知道啦!」哼,又是那副驚恐的表情。衛尋英心裡有抹不痛快,但仍是在她安全落地後立刻鬆手,見她馬上往後退好幾步,退到了他觸碰不到的距離,才驚魂未定地轉身看他。「真搞不懂,你幹嘛那麼怕我?幹嘛跟人說話非要離那麼遠不可?我看起來像壞人嗎?我對你很凶嗎?」
是很凶哪……流光盯著他的臭臉。「你是壞人嗎?」
「我是壞人嗎?這種問題你也問得出口!枉費我那麼好心幫你贖身!」衛尋英吼著,心中氣極。
流光低了頭:「我不知道,我分不出來。」
「分不出來,所以乾脆把所有的人都當成壞人來看?」這傢伙,小時候挨著他坐那麼近都不怕,什麼時候防人之心如此之重?
流光沉思了一會兒,緩緩點頭。「嗯。」
衛尋英瞪著她,實在拿她的慢吞吞沒轍。「你知不知道,你從小到大不但模樣沒變、聲音沒變,連你慢死人不償命的性子也沒變!」
流光看著他站在水邊,背著月光的身子氤著一圈霧,明明是那麼好看的一張臉,卻老是凶巴巴地瞪著自己。這感覺,真熟……「你以前認識我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