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喜歡。」小女孩說得大方,蒼白的臉上有笑花。「如果你脾氣好點,更喜歡。」
男孩睜著桃花眼瞪她,頰上的紅只怕連山邊的晚霞都比不上。他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掛著的蝴蝶扣,心跳亂了節奏。「好……那咱們說定了。等你長大,我就娶你,還要送你一個寶貝,你可別忘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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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可別忘了……
悠悠轉醒,夢裡的人影也模糊散去。她睜開眼,感覺心裡有抹極淡的甜,是很熟悉的感覺。這是多久以前的記憶啊,它明明跟著她這十年來所有其它的記憶一起被鎖起來了,怎麼現在又自己解了封印,偷溜進她的夢裡?而且這種情形愈來愈嚴重,就在她回來蘇州遇上的第一個春天開始……
起身梳洗,她推開窗,遠遠看見花園裡的芍葯叢開得極美,蝶影翩翩,晨光灑落在朱欄玉砌上,恍如鍍金,這景象浮華到了難分虛實的程度。她怔怔地看著,卻不像在欣賞,呆滯的臉上看不出情緒。
她忘記了,好像有十年了呀……春風又綠江南岸,而她終於又回來這個地方。
遠遠地,像是有好幾雙倉卒的腳步朝她的小屋跑來?沒多久,丫頭阿容的大嗓門第一個衝進她屋裡!「小傻!當家的吩咐,要你從今兒起別去服侍碧水姐了。」
她一聽,呆傻的臉上更添疑惑:「那--誰去?我又去哪?」
「當家的說以後派小芙蓉去服侍碧水姐,要你搬到『東閣樓』去住。」
跟在後頭衝進她屋裡的是「蜜玉園」的當家花魁碧水,她歡喜地跑來拉住小傻的手,滿臉是笑。「恭喜恭喜,當家的終於肯讓你當蜜玉園的姑娘了,再不用窩在廚房裡當打雜丫頭,又辛苦、賺得又少,你瞧你這手啊,真是可惜了,多少傷疤!」
小傻聽著,緩慢地低頭看自己的手,蒼白的肌膚上有著不少被熱水熱油燙傷的醜疤。這是她在廚房日夜忙碌的痕跡,她向來不在意。她揚起笑臉,傻氣十足。「碧水姐,我做了魚雲粥給你當早飯,我去端。」
「哎呀!瘋瘋癡癡的又笑什麼呢?粥等下叫小芙蓉替我端就好了,不用你費心。你乖乖地在這兒等當家的來給你掛玉墜子。」碧水掏出脖子上掛著的一塊玉墜,上頭刻了個「蜜」字,是蜜玉園所屬妓女的標記。「喏,只要當家的肯在你脖子上套上這塊玉,讓你當姑娘,賺得可就多了,是你現在工錢的好幾倍呢!」
小傻臉色微變,更努力擺出癡呆的傻笑,搖著頭。「我不當姑娘,只當丫頭。」
「去!傻子就是傻子,在妓院裡不當姑娘,卻寧可當個丫頭?那多划不來!外頭人看這園子裡的女人都是一樣的,你以為不當姑娘就高貴些嗎?」碧水老成又世故地勸道:「這年頭的世道是笑貧不笑娼,你孤身一人在世上,有錢在手裡才是最重要的。若是你去當姑娘,搞不好哪天遇到了真心對你好的恩客,願意幫你贖身,甚至願意娶你,你還怕沒歸宿嗎?你看看--」碧水指向一邊又黑又胖的阿容說道:「你還不想當,阿容想當都沒機會呢!」
阿容的表情有些受傷,替自己辯解:「我……我本來就生得粗壯,又不是我願意的。」
「哎,跟你這傻子說那麼多你也聽不懂,反正你聽我的不會錯。」
「是啊,聽碧水的不會錯。」蜜玉園當家花二娘一路笑進了門,身邊跟著兩個壯碩的丫頭。「好孩子,我就知道遲早有你出頭的一天。回想當初我看到你倒在路邊,正是大年初一,天寒地凍的,我還以為你已經凍死了!還好我菩薩心把你給撿回來,不但找大夫來看你,還供你吃供你住的,你說,當家的待你不薄吧?」
那兩個壯碩的丫頭抓住了小傻的手腳,開始替她梳妝打扮,不管她的驚慌掙扎,硬是脫下了她身上奴才穿的粗衣,套上了簇新紅綢軟衫。小傻抬臉看花二娘,呆笑的臉漸露驚慌。「小傻知道,願一生為奴,報答當家的大恩!」
「傻丫頭,我怎麼捨得讓你一生為奴呢?你要報答我,待會兒好好招待南安郡王府的小李爺,哄得他們開心,替咱們蜜玉園爭口氣,就是最好的報答了。」二娘搖著扇,一雙丹鳳眼閃著精明幹練的光。她當了二十幾年的老鴇可不是當假的,賠錢的生意她向來不做,她會那麼好心收養這傻子完全是意外!
原本在路邊遇上一個流落街頭的可憐丫頭,正好拐回蜜玉園當姑娘。本以為撿到了便宜,沒想到回來後才發現她不但跛了一隻腳,而且總是面色蒼白,身子像鬼一般的單薄,看起來好似命不久矣。最最沒想到的是--她竟然腦子還有點問題!整天癡癡傻傻的只會笑,笑得她心都寒了。這種癡兒,誰要?
本來想趕她出去的,偏偏碧水又可憐她,要留她當丫頭。沒辦法,就留下吧,取了名叫小傻,讓她服侍碧水,順便在廚房打雜。
她還歎著白養她這張嘴了呢,沒想到這年頭不管什麼樣的怪男人都有!那南安郡王府裡的小李爺,臉俊官高的,惹得多少風流,最近也不知道是發了什麼瘋?竟忽然愛起那種身形瘦弱、風吹就倒似的病美人!最好是身有殘疾,看來時日無多,整個人已經踏進棺材一大半,惹人心痛萬分的那種……如此怪癖傳開,竟然也成了一股趨勢,現在城裡哪家妓院不把自家看起來最命薄的姑娘掛紅牌呢?這正是小傻報答她的機會!
「當家的向來疼你乖巧聽話,本來擔心你又傻又跛沒人要,這會兒你時運來了,有機會服侍小李爺,倘若討得他歡心,你就紅了,還怕不揚眉吐氣嗎?到時候我也跟著得意,連蜜玉園都跟著風光呢!」花二娘笑得開心,手裡拿出個玲瓏玉墜。「來,你看過碧水戴著的,當家的幫你戴上,有了這玉墜子,就是咱們蜜玉園的姑娘啦。」
「我--當丫頭,不當姑娘!』小傻瞪著那塊玉墜硬是套進了自己的脖子,被抓住的手在底不用力握起了兩個拳頭,忿忿地表達她的不願意。
「好啦好啦,讓她轉個圈我瞧瞧。」花二娘吩咐那兩個粗壯的丫頭將小傻架住,在她面前轉過來又轉過去的。「行了,快跟我到西廂房去,小李爺來很久啦!」
根本是強迫地把她給架出門,小傻一隻腳已經踏出門外,卻猛然回手勾住雕畫著朵朵荷花的窗欞--
「你幹什麼?還不快走?」
小傻瞪著花二娘,提著氣半天卻說不出一句話,手死死抓著窗欞不肯放。
她不要離開這個小房間!她--她牽掛啊,牽掛著床底下那個小破包袱裡的舊衣裳和蝴蝶項圈,牽掛這些年來夜夜伴她入眠的美夢。
也許是那頂蝴蝶扣上的彩蝶太逼真,夢裡她也成了蝴蝶,灼灼芙渠之中悠然飛舞,遇見了那衣上有蝶紋的郎君。她貪戀他身上的香氣,日夜環繞他身邊不捨離去;郎君像是明瞭她心意,為她進寒山寺祈求參拜,盼神靈眷顧,成全愛侶。果然蒼天有情,令她幻化成人,郎君牽住她的手,誓言永不離棄,從此恩愛相隨。
她的幻夢,她僅存和那被她遺忘的過往記憶有關的線索,全在那個破包袱裡!
「包袱--床底下!」
「什麼?你要你的舊包袱是嗎?行啦!我等下就叫人給你送去東閣樓。快走吧,你以後就不住這破屋子了,東閣樓早給你備好房間,還鋪了新被褥、鴛鴦枕,這可是你初次接客,你瞧我哪裡虧待你?」
小傻臉上氣鼓鼓的,蒼白之中出現了血色。「不當姑娘!還我--還我包袱!」
花二娘一聽登時沉了臉:「你可別敬酒不吃,吃罰酒!以前那些不聽話的姑娘我是怎麼處置的,你也見過,你不怕嗎?」
小傻掙扎著,依然只說得出那句話:「不當姑娘!還我包袱!」
「你這死丫頭!不是個傻子嗎?這會兒倒不傻了!小李爺可是得罪不起的,豈能讓你這傻子壞了老娘的事兒?來人!動手!」花二娘一聲令下,隨即來了兩個壯碩漢子,面無表情地走到了小傻面前,她面露驚懼,還來不及呼出聲,便覺一陣劇痛!隨即眼前一黑、腳底一軟,昏厥過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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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衛當家,外頭韓爺來找!」夥計大聲吆喝著。
隱身櫃檯後的衛尋英聞聲,放下手中算盤,慢條斯理地走出櫃檯,來到夥計面前,面帶微笑地對他伸出五根手指頭。「五百。」
夥計聽了呆住:「又……又扣五百錢?我又做錯什麼來著?」
衛尋英抬抬下巴,示意他看看牆上貼著的「十大夥計鐵律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