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熙春,蘇州。
「二哥,咱們快去『宛在軒』找大哥,跟他說你定親的事!」八歲大的男童笑嘻嘻的,拉著身邊比他高些的同伴,興匆匆直往迎曦湖跑去。
李子遙一雙狹長鳳眼在午後的陽光下瞇了起來,懶懶打了個呵欠。「雍弟,你興奮什麼?我和小南是指腹為婚的,誰不知道她是我將來的娘子,今天兩家正式定親,需要這樣大驚小怪嗎?況且大哥現在才不會有心情聽這些。你沒聽我爹說嗎?衛伯伯昨晚又去賭坊賭錢了,輸了好幾百兩銀子,而且還喝得醉醺醺的--」話說一半,瞇著的眼卻忽然瞪大,兩片紅雲悄悄升上了他的頰畔。
「你們在聊些什麼?要去哪啊?」笑得很甜的小姑娘,睜著一雙彷彿有星光在裡面閃爍的大眼,頭上梳著兩個包包頭,一身大紅錦衣,和男孩們身上的華服十分相稱,果然是門當戶對。
「南姑娘!你怎麼來了?」韓雍開心地打招呼,尚未變聲的童音其實跟女孩子差不多。「咱們正要去找大哥,跟他說你和二哥今早定親的消息。啊!南姑娘,我是不是應該喊你二嫂才對?」
李子遙在韓雍的小腦袋上捶了一拳,雙頰的紅染上了耳根。「笨--笨蛋!你在胡說什麼?我又還沒娶她,你喊什麼二嫂!」
「你剛才不是說,大家都知道她是你將來的娘子,怎麼不能喊?」韓雍委屈地抱著頭,躲到南姑娘身後。
小南「哧」地一笑。「你別欺負雍弟,你們要去找衛大哥嗎?我也一起去。」
李子遙一聽她也要去,心裡沒來由地生起一股不悅,正要開口不許她跟,卻發現自己的手已被她牽住,十指交扣。臉上的火紅啊,燒得更旺了。
「走吧,還愣著幹什麼?」她催促著,巧笑倩兮讓他忘記了要拒絕。
於是,三個小傢伙一起來到了迎曦湖畔的白石橋頭。
韓雍最興奮,蹦蹦跳跳地直衝進了宛在軒,等他滿臉疑惑地再度衝出宛在軒時,李子遙跟小南手牽手,才走完一半石橋。「大哥的師父說他一大早練完了拳,就不見蹤影。真怪,這個時候大哥不在宛在軒,會上哪兒去了?」
「我就說吧!衛伯伯又喝酒賭錢,大哥心情不好,就會跑去躲起來啦!」
小南歪頭一想:「我知道了,他一定又跑去北街找那對賣粥的母女去了。」
「什麼母女?我怎麼都不知道?」李子遙疑惑著,心裡有些不是滋味。
「虧你們兩個還敢說是他兄弟呢,連他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往哪裡躲都不知道。」小南敲敲李子遙跟韓雍的額頭,溜轉著水靈靈的黑眼珠。「走!我帶你們去。」
小南帶頭,三個人又匆匆忙忙地跑去了北街。跟熱鬧的南街比起來,這兒冷清許多,不但人少,商家也少。他們躲在一堵破牆後,小心翼翼地朝那家賣粥小攤望去,果然看到衛尋英呆呆坐在一張小凳子上。
「好幾次,只要衛伯伯喝酒賭錢,衛大哥不開心,就會跑來這間小誧子喝粥,你們說奇不奇怪?」
「我比較奇怪你怎麼會知道這件事?」咦?口氣帶酸?
「我跟蹤他啊。」朝李子遙甜甜一笑,小南握緊了他的手。
韓雍窺視著衛尋英的側影,滿腹疑問。「大哥跑來坐在這兒幹嘛?我瞧他坐得有些呆了。」
小南忽然將他倆的頭給按低,小聲道:「噓!她們來了。」
走來的婦人一身藍布粗衣,老舊卻乾淨;黑髮綰起,襯著她蒼白的臉,更顯瘦弱,但無礙她臉上的慈眉善目。她提著一桶水走來,衛尋英看著她瘦白的手腕,實在很想衝過去幫她提。她身邊跟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孩,一樣的藍布粗衣。
任大嬸笑著對衛尋英招呼著:「又讓小爺久等,粥已經煮好了。霏霏,快把粥端給小爺;流光,把爐子上的菊花茶倒一盅來。」
比較大的那個女孩,笑嘻嘻地將一碗竹筍粥端到衛尋英面前,對著他扮了個鬼臉,又溜回了母親身邊。「娘,這個小爺老是臭著一張臉來吃粥,我不喜歡。」
「噓,不得無禮,他只是有心事呢。」任大嬸溫聲訓誡,回頭看那個每個月都會來攤子喝粥的小客人。明明有張漂亮至極的臉蛋,卻總是緊皺著眉、緊抿著嘴,太憂鬱深沉的氣息跟他的年齡實在不搭。
她主動關心過幾次,約略知道他家境富有,卻從小死了娘,爹親又沉淪酒家賭坊,他總不喜歡待在家裡。就像剛才不久前,他又一陣風似的逃到這裡,兩眼紅紅的,低著頭說他爹又喝酒,還賭輸了錢……
「流光,你動作真慢,再不快點茶都冷掉了。」霏霏兩手叉腰,朝著正慢條斯理倒茶的妹妹喊。衛尋英本來正低頭吃粥,這會兒忍不住抬頭望。
比起姊姊的活潑開朗,小女孩跟母親比較像,臉色很蒼白,瞳眸卻太黑,輕飄飄的瘦弱身子,有點像鬼……
她動作老是慢吞吞的,只見她一步當兩步走,慢得幾乎教人……發起火來!
等她把茶端到衛尋英面前,本來熱氣呼呼的菊花茶果真已經涼了大半,但卻是一滴不灑。淡黃色的茶水安靜地呈在瓷碗中,飄著幾片菊花瓣,好像在沉睡。
「請喝茶。」低軟童音響起,衛尋英盯著這張幾個月來看得相當習慣的蒼白臉蛋,伸手接過茶來喝了兩口,覺得剛剛從家裡奔逃出來時的那股不痛快頓時消滅了不少。真不知道是這碗竹筍粥的緣故,或是這菊花茶的緣故,還是……她的緣故?
「流光,你先幫娘顧攤子,順便陪小爺聊聊天,我和霏霏在後頭洗碗。」任大嬸照往例交代著,又朝衛尋英一笑:「小爺慢慢吃,不夠再多添碗。」
等任大嬸的背影與霏霏扮的鬼臉消失在攤子後面,衛尋英回頭,看見流光拉來了小板凳,一如往常般乖乖地緊挨著他坐下。他臉上一臊,瞄了眼其他正在喝粥的客人,低聲惱道:「你坐我對面就好,旁邊還有別人在,別挨我那麼近!」
「娘叫我陪你聊天。」
「可是你--你靠我那麼近,我很熱!」
「菊花茶溫溫的喝,可以平肝、明目、解熱毒,喝了就不熱。」
「誰說的!你怎麼知道喝了可以怎樣?」
「娘說的。菊花茶裡加了桔梗、甘草、金銀花,都是能清熱補中的好東西。」流光慢慢說著,像是把娘的話一字不漏地背下來。
衛尋英瞪著她:「你好像賣藥的。」
「我以後要賣粥,跟娘一樣。」天真的笑在她臉上漾開來,看起來很得意。
衛尋英白了她一眼,決定不再跟她廢話,低頭狼吞虎嚥地把粥吃光,又一口氣把菊花茶也喝光了。沉默了好一會兒,衛尋英踢著地上的小石頭,卻忍不住又開口:「你身體跟你娘一樣不好,要不要來我家,我叫王總管幫你們找大夫看病?」
「我很好!我只是看起來瘦,其實我很有力氣!」每次一提到這個,流光就會用力握起拳頭,臉蛋氣鼓鼓的,因為激動而泛起紅暈,蒼白之中終於有點血色。
衛尋英看著她那雙小小手,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。他點點頭。「好吧,勉強相信你,你不用再揮拳頭啦!」
流光聽話地放下拳頭,又慢慢道:「娘才不好,她天天都吃藥。」
「我說了要幫你們找大夫。」
「要很多錢。」
「我們家很有錢的!」
「成老爺也有錢,他還說要出錢讓我跟姊姊上學堂。」
「成老爺?」衛尋英思索著,忽然一臉厭惡。「你說那個賣古董的傢伙?」
「是啊,成老爺是我爹以前的同窗好友,他說幫娘找到了名醫,可是名醫在很遠的地方,叫做陝西。」
衛尋英聽了,心中猛然一跳!「你們要去陝西嗎?什麼時候?」
「明天啊,成老爺說名醫不等人的,他已經幫我們打點好了行裝車馬,明早就跟他一起上路。」
「你們不要去!我--我不准!我不喜歡!」他不喜歡她嘴裡喊的那個成老爺--一個也常來攤上喝粥的中年男人。好幾次,那個姓成的傢伙被他看到他正一臉古怪地盯著任家母女三人,好像在打什麼壞主意,他一看到他就討厭!
流光卻搖搖頭。「娘已經答應他了,我爹臨終前將我們母女托付給他照顧,娘說不能枉人一番好意。」
「好意?你怎麼知道他是不是好意?萬一你爹所托非人怎麼辦?」
這次換成流光瞪著他,像是對他的出言不遜很不以為然。「爹說的不會錯!」
衛尋英忽然好洩氣,他有什麼資格攔住她們?「你們去定了?」
「去定了。」
「還會回來蘇州嗎?」他無法想像沒有她的蘇城該怎麼待下去,以後他不開心的時候還能往哪躲?以後還有誰會緊緊挨著他坐,替他分憂解愁?還有誰會來抱著他、拍著他的背哄他別哭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