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什麼……為什麼這煞星會找上門?他不會是發現了……不,不可能……
樓迎東滿心慌亂,強撐著最後一口氣,掙扎追問:"誰……"
"誰買了我來殺你嗎?"笑書生冷冷的看著這離死不遠的男人,"半年前,你帶著手下途經馬佳山,踏平了馬佳村,你還記得吧?"
一抹心虛掠過樓迎東眼底。
"原來你也記得自己幹了什麼傷天書理的事情。"笑書生讀出他眼神中的含意,冷嗤一聲,"既然你自己都明白濫殺無辜是天理不容的惡行,又為什麼率領手下屠殺馬佳村的良善百姓?"
樓迎東強睜著眼,咧開乾澀的唇,"我……我也是……不得已……"
"不得已?"笑書生一口揭穿他的睜眼瞎話。"你去跟那五十三名無辜喪命的村人說吧,說你殺了手無寸鐵的他們,完全是因為大爺你'不得已'跟幫裡的小嘍囉們打賭,賭誰能在一個時辰內取下最多的首級,誰就贏得那三壇西域產的葡萄美酒!"
被說中了心事,樓迎東淌了一身冷汗,不由得臉如死灰。他蠕動著唇,還要辯解,卻再也擠不出聲音;氣力崩潰流散,肢體的抽搐漸弱,意識卻仍緊抓著最後一點求生的念頭,不肯鬆手。
但他的努力激不起對方一絲一毫的憐憫。笑書生冷眼注視他的死亡,宣讀罪名的語調聽不出一丁點感情波動的痕跡。"樓迎東,你以為蒙了面、血洗全村就能將你們的醜事瞞得天衣無縫,卻不知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秘密,終究有人知道了這罪行,為那五十三名無辜的殞命者抱屈,立誓取你們的性命血祭。你們應該慶幸,慶幸奉命來此取你性命的人是我,否則哪能讓你們死得這麼輕鬆如意。"
話一落,不再注意這即將斷氣的窮匪惡徒,他一抬頭,無情的眸子掃過軟癱在不遠處的兩名青樓女子,"你們還賴在這裡做什麼?這遍地血腥的景象很好看嗎?"
女子們一驚而醒,抖顫的朝他拜了數拜,轉身風也似的逃開。
庭園再度陷入初始的靜默,秋風中多了股死亡的腐臭。
笑書生無視週遭血腥,仍是靜立。良久良久,強戴上的面具滑落,露出一張滿佈厭膩情緒的面容。他緊抿著的雙唇些微抽動,最後只吐出了一聲幽幽歎息。
第一章
五年後 迎仙鎮
一聲雞啼驚破了黑暗,朝陽下是另一個日常生活的開始。鎮民們抖擻著精神步出家門,草鞋踩在微濕街道上發出啪喳啪喳的聲響,擾動了原本寂靜無聲的街市。
慣於早起的皇甫少泱今天自然起了個大早,趁空到街市上溜躂。週遭的鄉村風光安詳靜謐,卻撫慰不了他浮躁的心靈──昨夜他依舊失望了,友人捎來的訊息依舊空洞,而他所渴望完成的使命仍然懸在半空中,嘲笑著他的這番徒勞無功。
到今天,距離應天門被滅之日已經五年了。一事無成的五年。
望著熙熙攘攘、為生活往來奔忙的過路行人,皇甫少泱再一次憶起命他踏上這無止境的追尋之路的那一天。
那日,在完成誅殺樓迎東這件任務後,儘管內心是千萬個不願意,深知此刻在應天門裡迎接自己的只會是另一件任務、另一樁殺戮,他還是踏上通往應天門的道路,準備回報自己業已圓滿達成任務的消息。
這麼做的原因很單純,所謂"受人滴水之恩,必當湧泉以報",應天門主救了他的性命,撫育他長大,又傳授他一身絕頂高明的武功,注定了他今生今世將唯門主之命是從,即便他痛恨身為殺手的自己,憎惡用"替天行道"這四字做為奪人性命的理由,暗自渴望這個處境的終結,無論怎麼結束都好。
但命運總是在人們最措手不及的時刻轉向。
武林中形跡最為詭密、聲威也最令人畏懼的應天門,居然在他奉命前往誅殺樓迎東的時候,毀於一場無名大火。而他,"笑書生"皇甫少泱,就這樣荒謬的解除了束縛,重獲自由──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。
對應天門那不可思議的傾覆,流傳在江湖上的解釋少說也有七、八種,卻沒一個具有說眼力。而皇甫少泱在應天門度過將近二十個寒暑,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那殺手組織究竟是如何的龐大可怕。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應天門的消滅,但有一件事他是十二萬分的確定,那就是在應天門的消亡中,定有未知的陰謀介入。
於是他回到昔日總壇所在地的火場遺跡中,頂著烈日,淌著汗水,不住翻動著焦黑殘木、缺損磚瓦,尋找任何可能印證他懷疑的證據,從日出直到日落。
就在最後一縷夕照即將消失在天際的時候,有一閃金光從層層瓦礫下射出,攫住他的視線。
"是這個嗎?"
他的心臟卜通卜通的狂跳,呼吸亂了章法,不顧一切的趴在瓦礫中,手腳並用死命挖掘,最後竟刨出曾經屬於門主的金環。
那金環對門主的意義重大,從不曾看他取下過,如今居然遺落在這裡……
他緊咬著唇,皸裂出血、沾滿泥灰的指甲像有自己的意識般,不斷摳著金環上疑似血跡的烏痕;被刻意壓抑的憤怒隨那刺痛衝出心房,奔竄在週身血脈中。
回頭再往瓦礫堆中探尋,這回掘出一截斷玉。
玉已殘破,但看那晶瑩剔透的質地,細膩精巧的離工,在在顯示這玉的價值連城,完全不是應天門這冷酷的地方所可能擁有的物件。
"就是你嗎?就是你殺了門主,毀了應天門嗎?"
他咬牙切齒的握緊斷玉,不顧尖銳的斷面已經刺穿掌心肉,只聽到有個嘶啞的聲音命令著他──
復仇!為我復仇!為應天門復仇!
從那天之後,他走遍大江南北、塞外邊關,為了替門主復仇、為了替幫眾雪恨,彈精竭慮沒有片刻休息。
但是,五年的時光彈指而過。
五年前,他除了從火場中找到的一截斷玉外沒有任何線索:五年後,他所知的一切就是這斷玉的來歷委實太過神秘,任他再怎麼費盡心思去追查,也查不出一星半點蛛絲馬跡。
方從鐵箍般的束縛中掙脫,轉瞬落入另一重噬人的漩渦──他的人生就注定為別人而活。
皇甫少泱忍不住嘴角浮現一抹嘲諷的笑。
他雖渴望結束殺手的血腥生涯,卻也沒料到居然是這種藕斷絲連、纏綿難解的結束法。看來人在許願時千萬得小心翼翼,誰知道命運會送來什麼樣的大禮。
在這胡思亂想中,他彎過了街角,初升的淡金朝陽越過低矮屋簷直射而來,瞬間照花了他的眼。
模糊的視界最是危險。他一皺眉,閃身轉了個方向,於是將對街的一抹窈窕身影看得分外清明。
那是個年紀大約十七、八歲的姑娘家,一張鵝蛋臉上有著對饒富英氣的眉,鑲著對光燦黝黑的眼,一身洗得泛白的青色羅裙,顯示她的背景在在尋常不過。
奇怪的是,這麼一個外表看來只有"平庸"兩字可以形容的女子,竟教他完全離不開視線,彷彿中蠱。
青衣女子似是察覺有人窺看著自己,四下略一搜尋,碰上了他凝望的眼。
他一愣,還拿不準該做什麼反應,青衣女子卻盈盈笑了,隔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與他頷首為禮。
多麼灑脫的姑娘家,完全沒有時下女子扭捏拘謹的習氣。
皇甫少泱心中讚賞,一拱手,目送青衣女子離去。
人生如萍,聚散無定,今朝偶遇,再會無期。這樣一位瀟灑女子日後大概是再也難得見到了。
遺憾如浪潮吞沒他的鎮定。他心一陣騷動,足跟一鬆,就要追去。
你在發什麼癲啊?
耳際的一聲戲謔令他警覺過來,急急煞住腳步,收斂心緒,摒除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某種他無法分析的感受,在好片刻後才發現──
才發現這初春清晨的凝望對視竟在一瞬間,驅散了五年來從不離身的沉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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清晨的山林煙霞繚繞,宛若仙境,濕潤的晨風裡滿是松木香馨,聞之沁脾,崎嶇的山路隱沒在雜草落葉中,存心引人迷失路途。
在這杳無人跡的荒僻山區,今日萬分難得的來了個白衣青年。
"唉唉唉,怎麼又是條死路呢?難得出來遊歷,老天爺該不會這麼不給面子,硬是要我將所有的時間都砸在找路上吧。"
皇甫少泱歎了口氣,環視四周。左邊是松、右邊是柏、前方是潭,後面是草,至於那條領他進入山區的青石板路,早已掩沒在雲深不知處。
"真不該聽信那跑堂的餿主意的。"他嘟囔似的抱怨,額角隱隱抽痛。
數天前,他為了與個消息靈通的朋友見面,風塵僕僕的來到迎仙鎮,但結果仍是一無所獲。昨夜,旅店跑堂見他獨自一人坐在廳中發愣,便哈著腰建議道:"皇甫公子,東山有座前朝留下來的妙清觀,景致挺不錯的,觀裡的道長還會幫人解籤詩,不管您是要找人、要求官,還是要討媳婦,再怎麼樣的疑難雜症全都說得準、準、准,您不妨過去住個幾天解解悶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