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在走廊上的椅子坐下,放下手中購物袋好讓發酸的手休息,下意識地動著手腕,思緒卻又再度飛離。
小星……是否真那麼想要一個爹地?
一直以來,她以為自己的愛能夠讓他忘了「爸爸」這名詞的存在。
但事實是,該圓滿的親情,是不容許有一絲瑕疵,單親永遠比不上雙親。
父子天性,孩子長這麼大,自然會有要求要爹地的時候,是她總一直排斥孩子需要父愛,一逕以為完整無缺的母愛能代替一切。
實則不然。
她還是無法和父爰相比,永遠無法取代父愛在小星心中的重要性。
裴依不禁搖頭苦笑,頭忽然痛了起來,手輕按太陽穴。
為什麼他還要回來?五年前離開台灣後,為什麼要在今天回來?
原以為心中的傷口已經癒合了,沒想到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,那道傷口非但沒有癒合,反而在見到他的身影後,變得更加深刻。
為什麼五年前她要相信他那所謂海枯石爛、比天擬地的愛?
是她識人不清,是她甘心臣服在他腳下任他無情踐踏,是她自己笨,相信他的一切謊言。
什麼愛?全是狗屎!
裴依生氣地抱住頭顱,絲毫未曾發現眼淚克制不住地奪眶而出,而她的舉止也引來行人的側目。
一雙亮黑的高級皮鞋映入她眼底,而且就站在她面前。
「小姐,你沒事吧?」
一聲慰問,抖落了她眼底的淚水,讓她有如驚弓之鳥般,不敢抬頭、不敢發聲、不敢做任何反應。
見她沒有反應,那人又喚了一聲:「小姐,你有沒有事?要不要請醫生來替你看看?」
她閉上眼,搖頭拒絕聽見這熟悉的聲音。不要!她不要聽見這聲聲魔咒!
「喔。」閻宸將她的搖頭當成是回答,得到她的拒絕,他轉身就走開。
原先只是基於關心,他才會走過來問一下,沒想到人家根本不領情,連最起碼的禮貌性目視都不肯給他,他做什麼還自討沒趣——
閻宸含笑搖頭,倏然,一陣心悸悶住他胸口,讓他無法順暢呼吸,他的腦子轟轟地作響。
他忽然臉色發白、雙眼發亮地轉過身,緩緩返回她身旁……
「裴依?」
裴依正等著閻宸離開,聽著他的腳步聲離去,正吁口氣放鬆之時,一道低沉帶點瘖啞的嗓音強烈地撞擊她脆弱的心房和耳膜,她更加閉緊雙眼。
閻宸全身都在顫抖,因驚訝而顫抖、因那份迫切想見她的渴望而舉步維艱。
他現在連開口都覺得困難,怕一問,最終結果會替他帶來更大的失望。
他怯怯地開口,許久才緩緩吐出不確定的字句。「裴……裴依。」天吶!他竟然害怕地全身顫抖不停,連聲音頻率都無法躲過抖音的下場。
裴依咬住唇瓣,在心裡告訴自己絕不能抬頭,不能讓他見到她!
於是,她更加捂緊耳朵,不讓他的聲音穿透,貫穿她的防衛和她的心。
「裴依?是你嗎?」他伸出手想碰碰她,好確定自己沒眼花,不是在做白日夢。在他還來不及行動之前,她已閃過他伸出的手,胡亂往前奔竄。
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,確定那人影是他朝思暮想的裴依。
於是,他沒有再考慮,起步追了上去!
裴依像只無頭蒼蠅般四處亂竄,她全身都在顫抖,四肢虛軟無力,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坐地上。
閻宸!
那是閻宸!他確確實實出現在自己面前,和她的距離是如此的近,近到能聞到他身上特有的男性味道,可以感受到他的體溫,他那顫抖的嗓音似乎在訴說著他的吃驚。
裴依摀住胸口,心臟跳動得好厲害,令她呼吸困難。
她不想見到他!不想見到他!
見到他只會勾起她心中的痛,讓她想到小星正受著苦……不能讓他見到小星!
雖然五年前是他不要小星的,但難保五年後他不會後悔,又想要小星了。
何況小星那麼可愛,說什麼她都不能讓小星離開她的生命!
裴依就這樣在醫院的長廊上奔竄,只要有空隙她就鑽,遠遠地將閻宸拋在腦後——
「裴依!」閻宸嘶啞大吼,眼神仔細地搜尋裴依的身影,努力尋找那抹纖弱的背影。
他慌亂地見到熟悉的背影就喊,每扳過一次人家的身子便是一次失望。
他懊惱地咒罵,甚至開始跳腳。
「該死!」該死!為什麼剛剛不拉住她?為什麼要眼睜睜看著她從他面前逃開?
他想起了剛剛那一眼。為什麼她變得如此瘦弱?那麼的蒼老,那麼憔悴。
閻宸握緊拳頭。見她如此憔悴,他的心都擰痛了。
她現在究竟過得如何?嫁人了嗎?
他希望她幸福。
他知道自己當年的行為算是背叛,給了她山盟海誓,卻又拋下她回美國,沒有給過她一字一句,沒有告訴她回美國的緣由,甚至沒有告訴她,他要回美國一趟,就這麼一聲不響的離開。
而這一離開,便是五年。
五年的時間,台灣變了好多,人……也會變的。
他沒想過,再度遇上她會是在醫院,她到醫院是來探病的嗎?
閻宸在找不著裴依的情況下,只好走回原先碰見她的長廊。
地上一袋購物袋吸引住他,他蹲身翻開袋子,映入眼簾的是瓶瓶罐罐,裡頭有兒童補體素、維他命、鮮奶、麵包……竟然還有一些廉價的兒童玩具!
他突然心一緊,一股不安的錯覺在心中成形,悶得他胸口漲痛,很是難受。
為什麼她要買這些兒童專用的東西?她是來看誰的小孩?
如果她結婚了,那麼會是她的小孩嗎?如果是,那麼她的小孩發生什麼事了?
如果沒有,那又是來看誰家的小孩呢?
天吶,他有一堆的疑問!
為什麼她見到他要逃呢?他有三頭六臂嗎?
他有整整五年的時間沒見到她,日夜渴望的就是能再見她一面,如果今天不是莉玫的腳受傷,他是不可能會再踏上台灣這塊土地的。
或許這是上蒼特意的安排,讓他遇見她,遇見朝思暮想的她,他唯一真正愛過的女人。
他多想將她緊擁在懷裡好好疼惜,他知道她的一切,她最不堪的身世。
正因如此,他更加心疼她所承受的,
如果當年,母親沒有刻意阻擾他再飛回台灣,現在,他應該是和她在一起,甚至結婚生子。
而不是像現在這樣,飽受思念折磨,只能眼睜睜看著她,卻再也沒有將她納入懷中的權利和理由。
是他沒有為了彼此而向母親爭取成全,是他放不下如重君所言的勞什子責任,甘願將莉玫的往後當成是他該盡的責任。
閻宸提起地上的袋子。如果回到台灣,是上蒼給他沉殿對裴依的思念、那份愛的話,那麼他決定接受。
他決定將過去的一切忘記,好好看她一眼。然後他會帶著莉玫飛到澳洲去,和她結婚。
而裴依,他這輩子是欠定她了,他只能在來世償還,償還他的違背誓言另娶他人,沒辦法和她天長地久的在一起。
閻宸提著袋子,漫無目的的在醫院裡走動,為的是能再見裴依一面,能夠和她說說話。
天知道,他想她想到快瘋了!
閻宸難受的扯著髮絲。裴依,你在哪兒?為什麼見到我就逃?為什麼不讓我好好看看你,摸摸你,聽聽你說話的聲音,聞聞你身上的馨香?
你曉得我有多想你嗎?知道我有多後悔當年離你而去嗎?
「裴依……」
裴依在找尋能夠藏身的地方,她不想被閻宸找到。
看來只好先躲一、兩個小時,再回小星的病房了。
裴依走到一處人煙較稀少的地方,打開一扇紅色鐵門,映入眼簾的是空無一人的樓梯間,她後退一步抬頭往上看,發現上頭有一個寫了「安全門」三個字的白綠燈箱。
她走進樓梯間,讓門自然合上,她就地坐在階梯上,揉揉發酸的肩膀、雙腳,深深地歎了口氣。
他應該不會追到這裡來吧……
她累得靠在支撐樓梯把手的鐵欄杆上,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。
她想起小星、想起閻宸、想起好多好多事,一時之間,多年來因掙錢而脆弱、空虛的心靈正一點一滴的崩潰。
或許,她也想起以往的一切,美好的一切——
我不會拋下你的,我是那麼的愛你。
她該為自己的愚蠢而哭嗎?因為他的一句話而把自己交出去,然後又放任他遺棄她的心。
其實追溯根本,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,是她讓他有機可乘,有傷害她的機會,她怨不得誰,
當所有人都離棄她時,是他接受她、給她溫暖,
但這溫暖卻建築在虛偽的同情、愛情之下,他只是想玩弄她,否則不會在她告知他懷孕時,他會任何反應都沒有,甚至像沒聽見她的話,在隔天便離開台灣。
因為,他根本就只是拿她當空閒時消遣的玩偶,或許他還在背後嘲笑她那不堪的身世!
裴依猛烈搖頭,不想去相信心裡所想的,淚水再次奪眶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