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少主……」
「我可沒忘記答應你的事,在人前喚你莫言。」換句話說,是莫璃忘了曾經答應過他的承諾。
莫昆因承受不了喪子之痛而失了心,將女兒莫璃認成已故的兒子莫言。
為了不刺激莫昆的病情,莫璃毅然決然扮起兄長莫言,還請求府內眾人改喚她莫言,眾人基於同情,都從了她的意思,將唏噓感歎留在心底,在莫昆面前更是絕口不提莫言的死,轉眼已過三載。
「我……」莫璃默然無言。她當然清楚,是她違背了兩人之間的約定。
「你真想繼續這樣下去?」他眼也沒抬,持續替她包紮。
「為了我爹,我必須這麼做。」
自從她「代替」莫言哥哥活下來,爹的病情雖然得以控制,身體狀況卻時好時壞,有時病榻一躺就是十天半個月,若告知爹真相,萬一爹因此有個什麼不測,她絕不會原諒自己。
「即使這麼做,會令你犧牲『莫璃』該擁有、該經歷的一切?」
一個正常的姑娘家在這個年紀所想、所學、所做的,不應該是日夜膽戰心驚、擔心洩漏身為女兒身的破綻,也不應該是日以繼夜、辛辛苦苦在烈日冷風下苦練武藝。
莫璃螓首輕搖。
「但,身為『莫言』所擁有、所經歷的一切,卻是『莫璃』所沒有的。」
這三年來,她從爹身上所得到的關懷、爹引以為榮的笑容,都是她身為莫璃時所不曾感受過的父愛。為此,即使她的武骨、體力都不如莫言哥哥好,即使必須付出更多心力習武,她仍然甘願身為莫言,真的甘願!
秦嘯日不難理解,從很久以前起,莫璃就多麼希望莫昆的眼中、心中有她的存在,就算莫昆現在眼中所看到的、心中所想的都不是她,她也無所怨言。
「你想怎麼做,我不會勉強你。我只想知道,在你心中我除了是個主子外,仍是你真心喜歡的朋友嗎?」他停下動作,一瞬也不瞬望入她清澈的眸心。
莫璃抬頭回望,半晌,唇邊輕揚笑漣,堅定地點下螓首。
是她的錯覺嗎?當她點了頭之後,好像覺得他似乎鬆了一口氣?
秦嘯日緊盯她淡淡笑顏。
「很久不曾見你對我笑了,我一直很喜歡你的笑容。」
三年來,莫璃總是跟隨莫昆習武練劍,徹底扮演莫言、扮演莫昆眼中的兒子,久而久之,連新進秦府的下人都以為她是個男人。
既然他們明知她是個「男人」,他就毋須因她和其他男人有說有笑,而心頭發酸,但方纔當他看見她對元寶宗微笑,明知那不帶任何情愫,他卻有點……不是滋味。
聞言,莫璃臉蛋突然一燙,說不出心口突如其來的怦然悸動因何而生,下意識想別開眼、抽回同樣發熱的小手,卻又因為他的下一句話,忘了抽回手,目光也定在他臉上。
秦嘯日看出她下意識撇開視線的小動作來自於羞怯,笑看她粉頰上不由自主浮現的酡紅,心情轉瞬間大好──她仍是他的璃兒、他的女孩,不是別人──秦嘯日的薄唇,吐出讓她不至於尷尬無語的話題。
「近日,我會要莫師父讓你擔任我的貼身護衛,你搬到主院來住。」
「這麼快?」她訝問。
「當年莫言也是約莫你這年紀,便已跟隨在我身邊。」他撕開包紮她手心的布帛尾端,繫上一個固定的結。
「可是,璃兒的武藝……」足以擔此重任了嗎?
「綽綽有餘。你苦練劍術多年,除了莫師父,你的程度早已不亞於府內任何一名護師。」秦嘯日溫文一笑。他喜歡聽她自稱璃兒,非常喜歡。「況且,你若繼續待在護院和其他人一起吃住習武,遲早會露出女兒身的破綻。」
這句話成功挑起莫璃的好奇。
她很清楚,年歲愈長,她身為女子的特徵也就愈來愈顯著,所以即使必須忍受疼痛,她也不得不以布條將胸口綁平;她也知道少年必經變聲時期,所以她能不開口說話就盡量不開口,以免不知情的人起疑。
她扮成莫言哥哥這件事,能順其自然,不再有更多人知情、不再有更多人以同情憐憫的眼光看待她或爹,是再好不過。
她都已經如此謹慎了,還會露出破綻嗎?
秦嘯日不著痕跡地,瞥了眼她平坦的胸口。
「雖然你極力掩飾姑娘家的身體特徵,但欠缺男人的特徵。」
手傷的包紮已妥,秦嘯日卻沒有放開,而是將她的手舉至他頸邊,溫熱的大掌帶領她的指尖,由上到下撫摸他的下顎、然後來到頸項。
「例如,男人的鬍髭和喉結。」他低道。
指尖上傳來的奇異觸感令莫璃瞪大了眼,她輕易感受到他下顎的粗糙以及頸中突出的喉結,喉結隨著他徐沉沉的嗓音震動著,在他吞嚥時,喉結更會上下滾動,溜出或跑近她的指尖。
他的舉動更教莫璃認清,那些充滿男性剛毅的特徵是姑娘家所沒有的,因為,他正以另一隻手,緩緩摩挲她光滑細緻的下巴與頸項。
陌生的異樣感受,從他撫摸處湧入她心口,麻麻癢癢的,莫璃背脊微僵,忍不住頻頻吞嚥唾沫。
「而你沒有鬍鬚和喉結,這些相異點遲早會讓人發現。」他靠近了她一些,俯頭在她耳畔道。
秦嘯日近得能看清她耳上及粉頰上的細小汗毛,感覺到她因緊張和刺激而吞嚥的動作,聽見自己的嗓音轉啞,他深吸一口氣,阻止自己想要吮吻她細緻肌膚和小巧耳垂的孟浪沖動,僅任薄唇蜻蜓點水般刷過她的耳殼──
還不是時候。
莫璃才剛感覺自己被一股炙熱的氣息包圍,他就驀然抽身拉出距離,方才兩人親匿的舉止恍若一場夢境,在他眼中,她看見的仍是一如往常的溫和笑意。
但是,為什麼她方才會覺得少主好像正渴望著什麼,卻又壓抑著什麼?方纔的自己,好怪呀……
「所以,把你要來我身邊,是我僅能提供給你的協助。」瞬間,秦嘯日已將眸心的火苗掩藏於笑意背後,又是那個溫文和藹的秦家少主。
莫璃恍然了悟──少主說的沒錯,她畢竟是個女孩,無論再怎麼努力都無法扮成十成十的男人。
「璃兒明白了,謝──」
「你若當我是朋友,就別言謝。」秦嘯日打斷她的話,唇畔牽起笑。
就算她扮成男子,他也不想讓他的璃兒成天混在男人堆中。
璃兒,只能是他一個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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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出東方之際,秦嘯日走出適才與人談事的酒樓,抬頭仰望粲然星月。
「今夜月色真美!」他讚歎,轉而回頭朝莫璃微笑道:「你先回府吧,我想一個人靜一靜、散散步。」
「屬下不會打擾少主。」莫璃正式擔任秦嘯日的貼身護衛已有一個多月,只要秦嘯日外出,她必定跟隨在他身後,如一抹影子,無聲保護主子安危。
她可以保持一段距離,不會讓他感覺到她的存在,但就是不能要她離開。
秦嘯日深知她被莫昆教育成盡忠職守的固執屬下,強迫或命令她離開絕對行不通。因為除了事關他的安危外,她都會該死的「完完全全」順從他的命令,叫她往東她絕對不敢往西,偏偏他一點也不想用主子的身份命令她!
定定看著目光半垂的她,秦嘯日依然帶笑的黑眸掠過一道幾不可察的幽芒。他於是朝等候在外的車伕說了幾句話,車伕遂先行駕車離開。
「好,離我二十步以上,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靠近。」他手中折扇一開,便轉回頭邁步徐行,扇柄輕搖,神態優雅愜意。
「是。」莫璃跟上前,依言走在他身後二十步之遙。
兩人一前一後,走在人煙漸稀的街道上。
走了約莫一刻,她總算瞭解他那句話背後的涵義。
他們雖然往秦府的方向走,但走在前方的秦嘯日卻拐入偏僻無人的小巷街,她沒有出聲質疑,依然如常沉默地跟隨在後。不過,她全副心神已經豎起防備,她相信他也早察覺到了,所以才故意走到此地──
有人跟蹤他們!
來到一處暗巷內,秦嘯日終於頓步,唇角微勾,道:「出來吧。」
不知他在與何人說話,莫璃目光戒慎地逡巡四面八方。
就見暗處走出一名體型中等、不高不矮、不胖不瘦的中年男人,就著月光能看出他神情憔悴、衣衫襤褸的狼狽模樣,宛如一個窮途末路的乞丐。
「少主……」來人一到秦嘯日面前,雙膝便「叩」地跪地,失聲哭了出來。
「歐陽敬,你還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?」秦嘯日折扇輕搖,不疾不躁問。
他其實在走出酒樓時便發現歐陽敬躲躲藏藏的身影,才會臨時決定「散心」,引歐陽敬來此處。
「少主,小的自知對不起老爺,求少主念在小的曾為秦家、為老爺做牛做馬,求您放小的一條生路……求求您了,少主……」歐陽敬老淚縱橫,不停朝秦嘯日跪拜叩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