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唔唔——頭好暈——不要再轉了——」
懷裡傳來悶叫,低嚷甫停,他們似乎也滾落平滑地勢,終於不再墜落。
鼻腔裡全是飛塵細沙,一時之間引起三人猛咳。
趙雲是第一個停下劇咳的人,就他的視線望去,他看到小明隔在他與馬超中間,一張圓圓的臉全是黃泥,也有血跡,但趙雲知道,那是他手臂上的血染髒了她。
馬超是第二個止住肺腔騷動的人,順著倒地的身勢,他看到小明另半張臉髒得不像話,活似被丟入泥河,再撈起來曬乾一樣。
他們兩人,都動手去擦她臉上的泥髒。
擦掉了泥、擦掉了沙、擦掉了血,卻也擦掉了兩人眼中的圓鞠臉。
趙雲從馬超眼中看到錯愕的自己,馬超也從趙雲眸底瞧到瞠目結舌的自己,可是原本橫隔在兩人中間的小明卻越來越模糊、越來越模糊,模糊到阻隔不了兩個人的視線——
「皮鞠——」
終章 《黃粱一夢如初醒》
趙雲猛然從床榻上坐起,額上的汗水因為倏地挺直身軀而灑落手臂,他動了動長睫,揮去眼前的蒙黑,才看清楚自己身處在營帳裡。
「躺下!快躺下!你還不能亂動!」軍醫在趙雲坐起身的同時就已奔到床邊,立刻將趙雲壓回被褥裡,嘴裡不斷碎念,「嘖,又出血了,你一點都不懂得愛惜身體,拚命拚成這樣,差一點就救不回來,好不容易傷勢才好轉些,你這麼一動,又裂開了——」
「她人呢?!」趙雲擒住正準備替他解開胸口繃巾的軍醫,開口問。
「她?哪個她(他)?馬將軍嗎?」
「不!另一個被送回來的女人,圓圓的,像顆皮鞠的那個——」
「女人?營寨裡沒有女人呀,趙將軍,你還好吧?」邊問著還不忘將手探到他額際去探溫度,想看看他是否燒糊塗了。
「我幾天前才帶回來的人,我清楚得很!」他撥開軍醫的手掌。
「趙將軍,你都昏迷將近半個月,哪有辦法去帶什麼人回來?你是不是作了場夢,將它誤以為是現實?」
「我昏迷了半個月?」
「是呀,你去龍鳳谷救馬將軍回來,結果誤入敵陣陷阱,但仍扛著同樣滿身傷口的馬將軍回營,當時你們兩人渾身血紅,看起來好嚇人……」
「等等,龍鳳谷?那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——」這件事他是有印象,也記得自己傷得很重,馬超更是奄奄一息,但他仍是背負著馬超脫困。
「是很久了,都說半個月餘嘛。」
「不,更久——」
「子龍!」
馬超拐著傷腳,在滿臉擔憂的馬岱攙扶下,奔進趙雲的營帳。
「程軍醫,我攔不下大哥,他才一醒來就在找什麼皮鞠的,跟我雞同鴨講好一會兒,然後就吵著要找子龍將軍,我不得不……」馬岱為難地撐住馬超,軍醫千交代萬交代別讓病人妄動的……
「子龍!那顆皮鞠呢?岱弟說他不知道什麼皮鞠!怎麼可能,他還親自將她綁到你房裡去,現在竟然說他什麼也沒做過!」馬超四處在找人,甚至翻開趙雲身上的被褥,不放過任何一處。
「大哥,校場裡是有很多顆皮鞠,可是沒有一顆像你要的,有頭有臉還會說話,見鬼了……」馬岱還是同樣的回答,這番話他已經說了不下十幾次。
「我不是要校場裡蹴鞠用的皮鞠,我說的是個女人,一個長得像極了皮鞠的圓女人!」馬超這句也吼了同樣次數。
「孟起,你也記得皮鞠,對不?」趙雲問。
「當然!我們三人不是一塊滾到山下,她本來還夾在我們中間,可是摸著摸著,她竟然不見了!」馬超記憶中仍停留在那樣的畫面。
「我也記得。但是軍醫說,我們剛從龍鳳谷那場死鬥重傷中清醒。」趙雲再道。他直覺去撫摸自己應該被飛箭削去皮肉的傷處,而那裡,是完好無缺,半條傷痕也沒有。
「……」馬超楞了很久很久,張著薄唇,吐不出任何字眼,好半晌才逐漸回神,「屁啦!龍鳳谷那事兒已經那麼久了,我們兩個不是早就痊癒,還回成都休養了十幾天,最近個把月才跟著主公、軍師渡河過北方,正與敵軍對峙——」
「大哥,我們下旬才渡河過北方。軍師今天下了令。」馬岱心裡雖驚訝馬超未卜先知,但還是乖乖說道。
「什麼?」
「我們現在還在龍鳳谷外十里紮營,等你和子龍將軍清醒,立刻送你們回成都養傷。」
「見鬼了!我們明明昨天才去助被圍困的魏文長,什麼今天又變成我們還在龍鳳谷?!」馬超低咒,覺得頭好像要裂開一樣的疼痛。「那顆死皮鞠就不要在下一刻跳出來說『我在這裡!』不然我馬孟起一定跟她沒完沒了!」
「孟起,似乎只有我們兩個人記得她……不,應該這麼說,似乎只有我們兩個見過她——」趙雲安靜良久,終於緩緩說出他發現的情況。「或許也可以說,我們作了同一個夢。」
「夢?」馬超又是一呆,一臉不能接受事實,「我還記得她臉頰捏起來又軟又綿的觸感,你告訴我,這是夢?我還記得她抱起來像顆軟綢纏成的軟鞠,你告訴我,這是夢?!」音調越來越高。
「我的手臂上沒有傷口,那個讓我與她摔下馬的箭傷。」身上的傷口何其之多,都是龍鳳谷一役所留下,沒有她存在過的鐵證。
馬超隨著趙雲的話,一同注意起他的手臂,他親眼看到趙雲手臂被刺傷,那個景象清晰在目,而現在真的沒有……
馬超說不出心裡有多失望,像是一場戰事贏得漂亮、贏得痛快,卻兩眼張開,發現竟只是作戰前夕所偶發的夢境——
「真的……只是一場夢?」他還是不確定再問,想要得到否定的答案,然而趙雲點頭,也讓一旁的軍醫替他更換染滿血紅的繃巾。
「可是太真實了,真實到像是昨天才發生過,好像還能聽到她在嚷在叫似的……」
「孟起,沒關係,她會再回來,一定會再回來我們兩人的夢裡。」趙雲突地對著馬超笑道,口氣說是安撫也不像,因為更像喃喃自語。
「你怎麼如此肯定?」
「因為我還欠她兩晚的同床共枕,她會回來討的。」
用那張從不掩飾的垂涎笑顏,閃著一口白亮亮的牙,拍著床榻對他說——
一、塊、睡、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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偏頭側躺在桌面上的腦袋,因為被猛然抽走底下的書冊而整張臉「叩」到硬木頭桌,疼得她不得不抱著腦袋呼痛,清醒了過來——
「好痛噢……」
怎麼會這麼這麼的痛……
「畜生超,一定是你偷打我……」神智雖然還沒清醒,但嘴裡已經含含糊糊爆出咕噥,並且指出最可能趁她不注意,悄悄偷襲她的無恥小人。
「哼哼。」冷笑。
這笑聲,不像趙雲的,也不太像馬超,可是又相當耳熟……嗯,跟「國際貿易實務」的班導巫婆很像——小明努力抬起千斤般沉重又隱隱作痛的腦袋,試圖讓自己回神,好看清楚眼縫外的大黑影到底是何方神聖——
眼前,沒有一整排的軍隊營帳,耳邊,沒有馬蹄聲操練聲,也沒有大量黃沙刮得臉頰疼痛,更沒有風中唰唰飄揚的翻飛旗幟,沒有每餐都啃疼了她牙齒的硬軍糧,咽嚥口水,她只看到一個寫滿密密麻麻英文信用狀的大黑板,講桌正上方的高科技產物——電風扇正呼呼呼地三百六十度轉圈圈,發出一種詭異的風扇摩擦聲。
喝!
眼前,沒有帥趙雲、沒有痞馬超,只有青面獠牙的貿實老師,手裡高舉著校園違禁品——三國無雙畫冊——剛剛從小明趴睡的桌上抽出來的。
「這一科,你別想過了。下課到辦公室報到。」貿實老師沒收掉那本高價從日本坐飛機來台灣的精緻畫冊,踩著高跟鞋回到講台上,繼續方才被打呼聲及大呼小叫的夢囈嚷嚷打斷的課程。
「嗚……」
「你好樣的,班導的課你也敢睡?睡也就算了,你還說夢話,天不罰你都不行了,節哀。」鄰座的同學小青很難同情她地丟了張紙條給她,上頭寫著。
「好狠……」
「自作孽,不可活。」大大的紅色字這樣寫著,然後一小排螞蟻般大的黑字在最下面附註:「最多等一下下課陪你去辦公室囉。」
「好啦,小小給你感動一下。對了,我剛剛真的說夢話噢?我說了什麼?」小紙條又遞回去。
「一、塊、睡、吧!」光看那個淫笑,就知道她在夢裡不知化身為什麼大淫魔,染指哪家的良家婦男。
「一、一塊睡?!」倒抽口涼氣,不自覺念出她在紙條上看到的句子。
啪!
講台上、黑板前,有隻手掌握起拳頭,將捏在兩指間的白色粉筆給捏成兩截,電光石火間的轉頭,兩截粉筆也飛射過來,一截正中小明額心、一截打到鼻樑,幸好偷襲者手裡拿的不是狼牙棒,否則砸過來不死也去掉半條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