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天……此時此際,鳳祥蘭如何再能裝假?
他的峻顏貼得好近,深瞳裡竄著兩把火,她被動地與他對視,心中小鹿橫衝直撞,芳頰早教他的灼息煨燙。
唉……他還在遲疑什麼?
驀然間,他下顎線條繃得死緊,牙一咬,臉容撇開,同時放掉她的雙臂。
他還嫌眼前的事不夠亂嗎?!
面對澄湖,年永勁大口、大口地吞吐氣息,胸腔裡的煩躁消散了些,腦中卻是千頭萬緒,翻騰著她說過的那些言語--
誰教我心裡有你,便以為你心裡也要有我,這才公平,卻沒去多想,情字向來由天不由人的……
那不是你的錯,錯的是我……你說我多傻?誰教我偏偏喜愛你,你沒錯,錯的是我……
有別家的姑娘對你表白,那挺好的,不是嗎?我想……我真該替你歡喜……
當真是英雄氣短,兒女情長嗎?
這些年,歲月悄若無聲地流轉,在他胸房裡到底留下了什麼?怎麼一牽扯上她,就全都亂了套?
見他陰鬱著臉,忽然舉步要走,原本沉默不語的鳳祥蘭著急了,以為他當真狠下心,趁著眾人尚未尋到此處,便要拋捨一切去完成他那個遠遊的夢。
「永勁,別走啊!」
她顧不得其它,從大石上跳起來想追上去,又怕他輕身功夫一使,人真要消失不見。
不--她不要他走!沒多想,她咬著銀牙,縱身往守清湖裡跳,嘩啦一響伴隨著驚呼,濺起不小的水花。
「祥蘭兒?!」年永勁倏地轉回身,厲聲大呼,幾個箭步已飛將過來。
「永……唔……」守清湖不算深,可湖底爛泥多,她繡鞋陡地一滑,站也站不穩,爬也爬不上來,接連被灌進好幾口水。
忽地,男子健臂撈住她的腰,硬是將她的小腳從爛泥裡拔出,把她給抱上岸來。
「祥蘭兒……祥蘭兒?!醒醒!老天……」跪在草地上,年永勁輕拍著她的頰,一臂猶牢牢地將她擁在胸前,緊張與關懷之情顯而易見。
她眉心擰起,驀地嘔出一口髒水,喘著氣,在他的拍撫下接連將肚中的水盡數吐出,神志悠悠--
「……永勁別、別走……你別走,該走的是我呀……」
年永勁左胸痛得厲害。
他適才並非要離開年家,而是思緒凌亂,沒法再靜佇不動,他僅是想在守清湖畔來回踱步,卻教她誤會了。
「我沒走。」他加緊力道擁住她,那瑟瑟發顫的嬌軀讓他心頭又是一扯,再不能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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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老太爺百二十歲的壽辰狀況不少。
先不說那位從頭至尾完全採取不合作態度的頑童老太爺,反正熱鬧滾滾的前院大廳有年家幾位交際手腕高絕的子弟撐著,怎麼也頂得穩當當。
最最無奈是年家的大爺,明已發帖邀了眾位武林朋友,要在老太爺壽辰為他正名為十九代掌門,族中長輩在前廳沒瞧見他的人影已是惴惴不安,家丁卻慌慌張張地衝進大廳,當著各門各派的朋友面前大聲嚷嚷,說是大爺要開溜,被祥蘭小姐攔個正著,兩人拉著、扯著,大爺不知怎地就把祥蘭小姐推進守清湖裡,吃了好幾口水,正自昏迷。
這話一出,眾人嘩然,年家族眾也無心細問,只道年永勁心一橫,真要溜之大吉。
然而,好好一場盛事被自家人攪得天翻地覆,不得已,「年家太極」第十九代掌門正名之事,就只好暫時擱置下來。
晚間,月色清明,夜來幽香。
一道高大人影在鏤花月形門前徘徊,忽地立定腳步,隔著一個小庭,雙目幽幽地望著裡邊姑娘家的閨房,房中燈未熄,將那兩名貼身丫鬟的身影淡淡地映在窗紙上。
自將她救回,見四爺爺和永澤皆已趕來,又有丫鬟在旁服侍,他便將自個兒關在房裡,想著那些教人一個頭兩個大的問題。
他性情不受牽絆,要走便走,要留就留,他一直這樣以為。可這些年,他又為何長留於此?那遠遊的想望常在他胸口燃燒,卻遲遲不去實現,到底是為了什麼?
他眉間微擰,往前踏出一步,卻又頓下。
從來不知自己也會如此猶豫不決。他內心苦苦笑了。
突地,他雙耳一動,迅速回首,便見一襲素衫身影立在幾步之外。
「進去瞧瞧吧,你肯去,祥蘭兒心裡肯定快活,人一快活,身體也就轉好了。」年永春沉靜道,朝月形拱門步近。
年永勁不發一語,峻頰微顯狼狽,今晚月華溶溶,月光下,他的神情無所遁形。
見他旋身欲走,年永春不由得歎氣。
「永勁,別對不起祥蘭兒。」
那陰鬱的灰影一頓,半轉過身,兩道目光深沉難解。
「對不起她的人是你。」
「我?」年永春愕然。
「是。」年永勁語氣啞而嚴峻,正抑制著怒火,不敢在這清靜的夜中放縱。「你一走就是十年,把祥蘭兒丟在這裡,她、她……尋常姑娘在她這個年歲早已嫁作人婦,生兒育女,偏偏她得苦等一樁婚約,白白蹉跎青春,你對不住她。」
天地良心啊!
年永春朗眉挑高,再次歎氣,大大地歎氣。
「永勁,祥蘭兒許的是『年家太極』第十九代掌門,從頭到尾跟我半點關係也扯不上,她心早在你身上,苦等著一樁婚約,便是為你;白白蹉跎青春,那也是為你,旁人瞧得透徹,就你一個不能明白嗎?」
年永勁身軀一震,氣息更是粗嗄,瞳底竄出火焰。
年永春繼而又道--
「當初離家是為了成全你相祥蘭兒,今時再返開封,一樣是為了你們兩人,那姚家姑娘的求親鬧得滿城風雨,別瞧祥蘭兒一副無所謂的模樣,其實她心裡悶得很。你捫心自問,這些年來朝夕相處,你對祥蘭兒果真無一絲男女情懷嗎?硬把她推給旁人,你才開心快活嗎?要你真允了姚嬌嬌的求親,那不只對不住祥蘭兒,也對不住你自個兒。」
「我……」他頭有些暈,腦中爆開點點火花,左胸一抽一抽的,緊了又鬆,鬆了後扯得更緊,寬額不知覺間滲出薄汗。
他對她,果真無一絲男女情懷嗎?
一時間,他回答不出,卻明白心裡是憐惜她的,從那詭異的厭惡到如今真心的憐惜,憐她眼盲,憐她柔弱,憐她自幼父母雙亡,忘不了她喃喃對他說過--
我想……你終究勝過我的,你還有爹爹和阿娘把你放在心上,我打小就沒見過我爹娘,想夢見他們,卻總想像不出他們該有的模樣……
那時的她還是個小小姑娘,臉容如雪,兩邊髮髻上的緞帶隨風輕揚,稚嫩語調中卻帶著淡淡憂傷……
頭一甩,他費力地寧定心神。
年永春素袖輕拂,受不住他的沉默,又道:「我話盡於此,你仔細斟酌了,倘若最後你仍要辜負祥蘭兒的情意,教她傷心難受,你心裡頭踏實,別人也拿你沒奈何。」向來,他性情溫朗斯文,又敬年永勁是族兄、是年家的大爺,態度雖親,卻總帶著三分恭敬,這還是頭一回將話說得如此氣悶。
丟下話,他掉頭便走,素衫一忽兒已消失在迴廊轉角。
年永勁依然靜立,心思浮游。他再次將視線投注於那泛出光的紙窗上,月脂將他的輪廓軟化了,那內斂的眉眼朦朦朧朧,似有深意。
第九章 石中自有幽蘭香
「年家太極」老太爺的壽辰已過去將近一個月。
前些日子在開封城西外河道上所發生的幾起血案已有著落,據官府與「年家太極」幾位江湖上的朋友得到的消息,作案的是江蘇太湖一帶的河寇賊幫。
因鳳聚來此次領著海寧鳳家的族眾前來開封拜壽,參加「年家太極」掌門的正名大會,將女兒鳳寧芙也一塊兒攜來。十多年前,鳳家在海寧的宗親會被倭寇和海賊聯手來犯後,家傳藏寶圖的秘密在鳳寧芙身上的消息不徑而走,自此後患無窮,而那批太湖幫的河寇潛入開封,為的也是劫人。
年家對於此事早有防範,與官府和河道上的船家合作,耐心佈署,終於擒住大批賊人,過程還算順利,只是姚家的嬌嬌姑娘為救鳳寧芙而遭了殃,一張俏臉在遭挾持時教歹人劃過一刀,害得參與擒拿行動的年永瀾心疼焦急,抱著受傷的姚家姑娘往年家的「澤鐸藥堂」風也似的飛奔,至此,也教明眼人瞧出那其中的曖昧情愫。
很顯然,這位姚家姑娘當初求親求錯了對象,一顆芳心不知何時早繫在年家的永瀾師傅身上,跟年家大爺可八竿子也打不著關係了。
至於年永勁,他心中其實挺鬱悶的。
許多話在他腦裡轉了又轉、想了又想,欲對鳳祥蘭說個清楚明白,但河道血案待解、種種計畫的佈署,再有年家其它事務纏身,這些日子,他想尋著清靜空閒的時候同她說話,怎麼也不可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