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箏一下就被逗笑。「阿伯,你見笑了,可從來沒人稱讚我有頭腦,初靜老笑我少根筋。」
「是嗎?少根筋未必是沒腦筋,或許別人在討論一件事的時候,你已經全盤想透又轉至別處吧!」他老頭吃過的鹽巴可比一般人走過的路多,識人自有一套的。
「就是這樣才糟糕,十有八九沒人聽得懂我在說什麼。」她心有慼慼焉。
「我喜歡反應快又不咄咄逼人的好女孩,你很中我意。」她一點也沒有某些新人類的過度膨脹習慣,嗯,滿好的,一入眼就是讓人感覺舒服的女孩。
「阿伯的意思是願意收我囉?」這才是她專程的目的。
「沒問題!不過,你,為什麼想來學武術?」她的骨骼纖細,雖然手長腳長,卻一看就知道對運動不內行。
「哈哈!因為一篇論文的緣故。」她可不知道什麼叫防人之心不可無,訕笑幾聲,不太好意思的說出來:「我想研究有關黑社會大哥對台灣社會的影響,要認真的搜集資料我想免不了會涉險,所以,學點防身術也好以防萬一。」臨陣磨槍,不亮也光嘛!
老人點頭,精炯的眼很是讚賞,原來如此。
獨眼龍遠遠站在一旁,無法避免的對話鑽進他耳膜,他不以為然的掀起眉。
老實說,不管她怎麼說都不關他的事,可他卻百分百不喜歡她的主意。
「這麼說起來你是個學生囉。」老人開始一步步打探起任箏的身家來。
她仍是和氣的笑容。「嗯嗯,」搖頭,略帶羞澀。「我早就是社會人士,二十五歲了。」
「那家裡有幾個人哪?」他只差沒拿出筆記本一條一條記錄下來。
「夠了,外公。」獨眼龍聽不下去了。
「我還沒問夠.」倪晃一臉被打擾的不偷快。
「借一步說話!」獨眼龍不由分說把任箏帶開,等他問夠天要黑了。
倪晃的企圖太過明顯,他可不想任他為所欲為下去。
他直帶到十幾公尺處才放開任箏,面孔低俯三十度角,堅硬的輪廓深深勾勒出來。「在這裡等著,我會給你一個解釋的。」
解釋什麼?任箏壓根一頭霧水。
慢著!等?那是世界上最不經濟的字眼,她可是特地「撥冗」前來,為什麼自始至終老被人呼來喝去,她雖不是大官政要,但時間一樣很寶貴。
「我不學了,這樣,可以走人吧?」她不改不善爭執的本性,仍是徵詢的口吻。
「你耳聾了,我叫你在這裡等一下。」為什麼她每件事都要人重複兩遍?
任箏瑟縮了下,雖然如此,她還是輕喁的抵擋獨眼龍無理的要求。「我耳朵清楚得很,問題在於你要我等多久?無謂的等待是浪費,生命可貴,時間可貴,模稜兩可又沒道理的要求叫人很難接受的。」
獨眼龍一臉鐵青,音頻斷然提高。「不管你有多少理由,總歸一句,我會決定你的去留。」
他的可怖又猙獰了幾分,雖然他距離「吼」的頻率還差那麼一大點,但任箏嘀嘀咕咕還嘴:
「你那麼凶,根據人類聲音由喉蒂至喉頭傳送出口所能承受的飽和點,你說話的方式已經超過正常人類喉嚨可以負荷的臨界點,長此以往,被你虐待的嗓子會失聲,這樣,太不符合人體衛生工學了。」
連串隱晦難辯的詛咒從獨眼龍口中傾倒出來,一直棲息在他腕上的鳶鳥似也感染到主人浮躁波動的情緒,猛力掀動翅膀。
獨眼龍索性放它高飛。
「它好漂亮,是你的寵物?」她似乎忘了毀容之辱。
她從來沒動過養動物的念頭。有人養鱷魚、蜥蜴,甚至更奇怪的動物,但是鷹,是怎樣的男人和耐性才能馴服掌管穹蒼大地的鷹?
「我們是朋友,平等的地位。」他奇怪地瞅了她一眼,她頰上鮮明的爪痕居然令他不安了一下。
任箏一派認真的頷首。「人生來平等,其實對一樣靠大自然生存的飛禽走獸,人類也該抱著一視同仁的心態才對。」
獨眼龍盯著她看,足足有十秒鐘那麼久。
一般的女孩會隨口說出這麼發人深省的話來嗎?她的聲音表達中有些不清楚的東西撞進他心底。
這一遲疑,他也順便把她看了個明白。
她的長髮稍是削薄的,服貼的髮絲總不經意隨風揚起,一雙翦水雙瞳一直是蒙著水水的霧,既嫵又媚的眼角風雅端莊,不著脂粉的臉閃動著一份自足的生氣,那種靈動是發自內心的質感,和人工雕砌不啻天壤地別。
她的美,無以名之。
稍回過神來,獨眼龍發現自己靠得她好近,幾乎聞得到她身上淡淡的藥水味。
「我打賭你沒有把我的臉看清楚,現在,夠近了吧?下次見面可別忘了。」
任箏被他不按牌理出牌又大膽的動作嚇了一跳,下意識往後就是一退。
哪有人把臉湊這麼近,像大餅……好不嚇人!
一圈穩固的鐵臂正好固定住她的腰,完美得無一縫隙。
兩人都被這樣的默契給怔了怔。
她守了二十五載的清白身子!掄起拳頭,任箏雨點般的猛打,別欺負她是女人,力氣卻是十足,一拳一腳毫不留情。
雖然不痛不癢,獨眼龍可也不允許一個女人對他拳腳相加,長手一翻便把她唯一的「武器」給固定在大掌裡。
「不要歇斯底里。」
迫於無還手之力,任箏被逼著把眼瞳放大,將他充滿陽剛的臉給刻進腦海。
被歲月淬礪的面孔,掩不住的冷硬沉穩讓人又驚又防備,透過墨鏡,隱約可看見他的眼,他的瞳裡帶灰,微微的琥珀色,絲毫看不見人類該有的感情。
感覺上,他只是發自本能做事,完全不是發自真心。他可以流血流汗為自己或旁人做盡一切事情,也能在一夕間全部毀去。
她居然窺出他的萬千情緒來就那麼眼對眼的……,她到底怎麼了?原來的她遲鈍又混沌,別說旁人,任家人她沒一個弄明白他們在想什麼,卻獨獨對這甫見面的男人——
她搖頭揮去,不會是天雷勾動地火……神經病,怎麼可能……要不,一見鍾情?完了,她向來粗糙的神經腺肯定打結了……愈來愈離譜了……
她昏了過去。
第二章
「外公,你笑夠沒,要是夠本了,去提桶水或什麼來弄醒地。」談不上輕柔的將任箏移到樹蔭下,獨眼龍對著幸災樂禍的倪晃低吼。
「太好笑了,你居然把人家好端端的小姐嚇昏了,我想你那副尊容該去整一整了。」不趁此機會大笑三百回容易得內傷的。
「外公!」他第二次端起臉凶人。
倪晃玩味的莞爾。「小子耶,因為這女娃,你已經給了我好幾次臉色瞧,不尋常喔。」他調侃的繼續:「不過,看在外公很久沒看到你跟女孩吵架逗得我龍心大悅的份上,就原諒你一次。」
他這一點都不可愛、擇善固執的外孫和人吵架的場面,遠古得直可追溯到他幼兒期,難得有個女孩可惹得他連連失控,嗯,好現象。
獨眼龍七情不動。「水。」
「討厭!你這小混球一點都不可愛,我那美麗早夭的女兒怎會生出你這樣沒半點情趣,站著像石頭,坐著像木頭的兒子,說來說去該怪你父親,你們父子倆根本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。」
最後一個宇還停留在舌尖,倪晃便在心裡喊了聲糟,果不其然,獨眼龍英挺的臉霎時變成可怕的鐵青。
倪晃恨不得替自己的嘴巴繼上拉鏈。
歐海聲,倪家的禁忌。
「孩子,對不起。」倪晃首先振作,畢竟是他先提及往事的。
「算了。」他的聲音硬得無轉圜餘地,只有瞭解內情的倪晃才察覺得出他語氣中仍然很難泯滅的痛楚。
他掙扎的恢復原先波紋不動的情緒。「你年紀大了,不適合再教授武術,別自找麻煩了。」
「不行,倪家道館的招牌跟了我大半輩子,廢了它我於心不安。」
「你已經從武術界退休了,五個月前。」
「退而不休你懂不懂?人活著就是要動,你要老頭我每天吃飽睡睡飽吃,不如把我當豬養比較快。」他是那種無法跟憂愁結三秒怨的人,先前的失言之悔轉眼就忘了個乾淨。
「我接你到歐園來住是想讓你頤養天年,侍奉你終老。」
「嘖嘖,沒良心的你,我才多大年紀,你就已經巴不得我早早躺平……」偶爾扭曲他孫子的美意也是種生活樂趣,否則和毫無情趣的人一起生活,他早受不了了。
「你故意歪曲我的話,外公。」他就是有辦法掰出一些完全不合情理的理由,獨眼龍拿他沒轍。
「歪曲就歪曲,總之,我既沒缺胳臂又沒斷腿的,不做事等著發霉啊,在鄉下,老頭我還有幾畝田可以打發時間,咱們那些打穿褲襠就在一起的豬朋狗友也能陪我喝幾杯,要不是為了你,咱家門前電線桿上的麻雀都比這兒強……不給我收徒弟……我就收拾包袱走人。」咦,拿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