別說是好日了,簡直就此她從前的生活還不如五倍、十倍。
每天、每天,她都有做不完的事,而且舅舅和舅母還常常專挑最辛苦的勞役給她去做。
府內認識采萱之母的老僕已經不多,但那兩、三名老僕人每次看她飽受折磨,都會為她抱不平。
「沒關係,沒關係的,我挺得住。」每一次,采萱也都是這樣跟他們說。
不然還能怎麼樣呢?他們也老了,力不從心,偶爾采萱還會反過來幫他們的忙,讓他們更加捨不得。
這樣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半年前,有一天,杜薇的侍女躲在牆角哭哭啼啼,被剛好抱著一簍洗好的衣物要去晾曬的采萱碰個正著。
「小憐,你在哭什麼?發生了什麼事?」
「采萱姊姊,我完了,這次小姐一定饒不了我。」
「什麼事這麼嚴重?」
小憐拿出一方繡帕來給她看,原來是繡線脫落,導致花朵缺了一角。
「這也值得哭成這樣?」采萱不明白。
「采萱姊姊,你不曉得小姐的脾氣,她說不定會打死我呀!」
「不會的,你想太多了。」
「真的、真的,」小憐一臉驚惶,一迭聲的說:「看見她最喜愛的繡帕被我弄成這個樣子,她真的會打死我的。」
哪有因為這樣就打死侍女的道理,頓時,采萱心中湧上一股不平之鳴,「交給我,我來補繡。」
「你會?」小憐意外的說。
「當然。」從前在魯國,她母親可是出了名的巧手,自己多少也遺傳了一些。
「真的會?」小憐仍然不放心。
「不試看看怎麼知道,走,到我房裡去弄。」
結果這一弄,竟讓自己陷進更悲慘的境地去--擔任表姊杜薇的貼身侍女。
地位好像高了一些,不必再做一些粗活,但杜薇的脾氣壞得驚人,花樣又多,好幾次,采萱都想要求讓她再回去做一般的僕傭,實在是因為受不了她的驕縱。
「采萱,你聽到沒有?」杜氏的聲音把她飄然的思緒喚回來。
「舅母叫我?」才應道,臉頰便吃了記巴掌,采萱不由得叫了聲:「啊!」
「啊什麼啊?」杜氏繼續發飆,「誰說你可以這樣叫我的?」
「但是……但是……」不是說好在「私底下」,也就是沒有外人在的情況下、她可以喊他們舅父和舅母的嗎?
「但是什麼?難道還想頂嘴?」
「采萱不敢。」縱有天大的委屈,也只能往肚子裡吞。
「不敢最好,敢的話,看我不剝掉你一層皮。」
「娘,」杜薇出聲了。「你剝了她的皮,誰來幫我梳頭更衣。」
「對呀!夫人,難得有個下人女兒使喚得順手,你就別跟她太計較了。」杜坤籐跟著表示。
「哼,計較,」杜氏順勢下台說:「她憑什麼讓我跟她計較?未免太抬舉她了。」
想當初尚未進杜府前,就聽說杜家有個秀外慧中、樣樣皆美的女兒,初嫁進來時,也見她果然一如傳聞,令杜氏嫉恨不已。
後來可好,她竟然跟教書先生私奔,真是大快人心,表面上她當然也跟著大夥兒著急,其實心底卻比誰都還樂,這下杜府上上下下、裡裡外外,再沒有一個女人比她這個媳婦兒美了吧!
想不到二十年後,那女人的女兒又回到杜府內,而且比她那不知羞恥的母親還美。
是的,自己是女人,當然知道什麼才叫做真正的美女。
真教人不甘心,當年她比不過她的小姑,如今杜薇又比不上她的表妹,實在令人不甘心到極點。
所以她一定要折磨采萱,最好能折磨得她不成人形,唯有如此,杜薇才能繼續保有她的美名。
「要我不計較也成,」杜氏冷笑道:「從今晚開始,你給我日夜趕工。」
「趕工?」采萱不敢再多說一個字。
「對,剛剛你沒聽見小姐就要嫁到晉國去了嗎?我要你負責她所有嫁妝的繡工。」
什麼?那需要多少時間與精力呀!
「好極了!」杜薇已經先拍起手來,「謝謝娘,我知道娘對我最好了。」
「知道就好。」杜氏開心不已。
「咦,難道爹就不疼你?」杜坤籐說。
杜薇馬上應道:「那要看爹拿什麼給女兒當陪嫁,夠多的話,就表示爹的確疼我。」
「什麼?你看看這孩子頑皮的。」他嘴上埋怨著,和妻子卻笑得比什麼時候都來得興奮。
采萱的淚水湧了上來,只得藉俯首來掩飾,若讓他們一家三口看到她流淚,還不曉得要惹出什麼樣的風波?
她不恨他們,因為從小到大,父母就沒有教過她恨人,她學到的,都是愛與溫暖。
「這世界已經太亂了,諸侯割據,天下動盪,還提仇恨做什麼?只要我們一家三口能夠平平安安的,那就比什麼都還要富足了。」采萱記得父親生前不只一次這樣說。
「對啊!有你、有萱萱,我這一輩子已經沒有任何遺憾。」母親也總是這樣說。
雖然,她有時也會為有娘家卻歸不得而難過,但最常告訴采萱的卻是,「萱萱,將來你找夫婿,一定要是自己喜歡、自己愛的,不然,娘寧可把你留在身旁一輩子。」
「娘,你說到哪裡去了?」每次她也都撒嬌道:「我才不嫁,我要一直陪在妳和爹的身旁。」
「傻丫頭。」最後爹總是這樣結論。
是啊!自己真是個傻丫頭,當時怎麼沒想到人生有「生離死別」這四個字呢?
奇怪的是,杜薇嫁人之後,不就要跟她父母分開了嗎?為什麼她一點兒都不難過,反而那麼開心?
「還站在哪兒幹嘛!還不跟我走。」杜薇朝她喊道。
「表--」想到剛才挨的那一巴掌,采萱立即改口,「小姐,你要安歇了?』
「對,」她趾高氣昂的說:「我要安歇了,過來服侍我就寢。」
謝天謝地,她就寢以後,自己至少也可以略事休息了。
想不到杜薇卻又突然回過頭來說:「對了,從今晚開始,你搬到外頭的傭僕室去睡。」
一句「為什麼?」本來已到嘴邊,卻又被她嚥了回去,答案,應該不用問也知道吧!於是采萱保持了沉默。
不過杜薇已經又接下去說:「因為從今晚開始,你就得日夜幫我趕製嫁衣,一刻也不能停。」等於自動為采萱揭曉了答案。
一刻也不能停?
「當然,」她邊帶著采萱往她的寢居走,一邊說:「我也不是真的那麼苛刻,你每晚還是可以略做休息,你應該慶幸了,我這麼喜歡你繡的東西,不然你以為你憑什麼留在府內,留在我身邊,你要知道……」
接下來她又說了些什麼,采萱真的都不知道,生平第一次,她希望自己當時跟母親去了,那麼今日他們一家三口就能在另一個世界團聚,再不用孤單一人苦苦活下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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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個月後,坐在馬車上的采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,她離開齊國,真的離開齊國了。
若不是杜薇的一句話,現在她一定仍在杜府內,而且八成已經回到一般僕傭的行列,又去做洗衣、打掃,甚至更卑下的工作了。
「我不要其他的侍女,我只要采萱。」
「但是,薇兒,你要知道自己的身份是何等的尊貴,怎麼可以讓她服侍你。」杜氏大表反對。
「娘,你看看我的頭髮、我的衣服,」杜薇轉了個圈說:「沒有她,成嗎?」
「別的侍女也可以幫你--」
這次她甚至連聽都不想聽便打斷杜氏吵道:「我不管,我不管,什麼都讓你跟爹決定了,為什麼連一個小小的侍女都不能讓我自己選?」講到這裡,她乾脆把嘴一嘟,耍賴著說:「我不管,如果不能帶著她,那我也不要嫁了。」
「唉呀!你這孩子使得是什麼性子啊?還挑這種時候,這不是存心跟我們過不去嗎?」
「娘!」杜薇拉著杜氏的手,甩來甩去的撒嬌著。
采萱真羨慕杜薇,羨慕她可以恣意的撒嬌,一會兒來硬的,一會兒來軟的,軟硬兼施,由不得杜氏不從。
「好吧!好吧!」
「謝謝娘,謝謝娘,我就知道娘對我最好!」杜薇甚至衝過去抱住杜氏猛親。
「行了,行了,我怕了你這個瘋丫頭。」把女兒稍微推開後,杜氏開出條件。「但是,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的身份。」
「什麼意思?」
「你想想看,你要嫁的人是誰?」
「知道呀!晉國四卿之一的君焉。」
「是囉!」
杜薇用眼神和手勢示意采萱過來幫她換件衣裳。「什麼是不是囉!都聽不懂。」
「這也聽不懂,若是被君焉知道,你有這麼一個不體面的親戚,那你的臉要放到哪裡去?」
「娘的意思是?」說著不忘瞪采萱一眼。「你綁這麼緊幹什麼?存心要我難受是吧?」
「我不敢。」采萱趕緊應道。
「諒你也不敢!」杜薇再回頭問杜氏:「娘,你話才說到一半。」
「噢!就是我答應讓你帶這個賤丫頭去,可是不准你跟任何人提起她的身世,那實在是太丟人現眼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