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僅知於此,不知其因。」平安聳聳肩,心念突地一轉。「莫非,他也如啞奴一樣,童年遭遇過習醫的挫折,造成心底的創傷,從此厭惡行醫厭惡到某種憤恨的程度,如果他以此番心態替人看病,那麼病患就會有危險了,我猜的對嗎?」
石凌苦笑,對她過人的想像力與解讀方式自歎弗如。
「平姑娘,我只能說,少爺不是同你開玩笑。」
可以的話,他其實想勸她帶著那份合同回秦家,主子想必也清楚簽下合同的後果,為了主子好,那份合同的確不該存在,但身為奴僕的他,無權替主子做任何決定。
「我也沒跟他開玩笑呀,我只是想多知道一些關於他--」平安倏地煞口。
她想多知道一些關於龍炎天的什麼呢?
關於龍炎天……
見平安囁嚅不語,石凌若有所悟的挑眉,等著下文。
「其、其實也沒什麼啦……談生意嘛,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,你說是吧!」平安故作輕鬆,覷空拾眸望了眼高懸穹頂的一輪銀月。「……哎,很晚了,不打擾你了,你早歇!」慌亂的步履往來時路踩去,對應著平安內心的紊亂。
她其實知道自己想多聽一些關於龍炎天的事,什麼都好。
可是,為何向來直言不諱的自己,突然坦白不起來了?為何向來以誠待人的自己,突然言不由衷?為何事關龍炎天,她竟無法灑脫以對?
為什麼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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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屆三月一回的市集,難得有遊興的龍炎天,拉著平安來到山腳下的城鎮。
白晝裡的城鎮,商攤林立,民車如梭,朝氣蓬勃。
人群中,龍炎天一身儒衫裝束雖已刻意作尋常人打扮,但翩然俊雅的相貌仍引來不少注目,不過因為少有人見過他,倒也沒人認出他就是龍家莊的神醫。
「安兒,前頭有間商家擊鼓醒獅開張,咱們去沾沾喜氣可好?」他微微俯身,在嬌小人兒耳畔低問,除了這張小臉,他的目光未曾停駐在路人臉上。
「好。」
「安兒,前頭有家食樓推出新菜色,咱們去捧捧場可好?」
「好。」
「安兒,前頭有個人鬧上吊自盡,咱們去看看熱鬧可好?」
「好。」
待平安手中被塞入一隻陶杯,溫熱的觸感讓一路始終漫不經心的她霍然回神,發現自己正坐在茶肆裡。奇怪,她記得方纔還走在街上……
「龍大夫,你不是說要看什麼?」
「是呀,看人上吊自盡。」龍炎天挑眉,飲入一口溫茶。
「自盡?!那怎麼可以!在哪兒在哪兒?得勸那人別做傻事啊!」
平安趕緊左顧右盼,入眼的茶肆熱絡依舊,熱鬧的市集喧囂仍舊,不聞半絲有人即將想不開而尋死的緊張氣氛,忽爾發覺那只是龍炎天胡謅出來的玩笑。
「說吧,何事煩困你心?」他早看出她的漫不經心。
「還不就是--」你。話到舌尖,她心口猛然一震,忙不迭嚥回肚裡。
她到底是怎麼了?為什麼總不自主的任龍炎天盤據她心頭最明顯的位置?
她這趙替嘯日少主來談生意,就算原本在商場上只是個門外漢,她也逐漸瞭解與人談生意可以用盡方法說服對方、想盡辦法投其所好,但最不必要的就是不由自主、無法自持以及紊亂失序。
她該在意的應該只有那張合同,但為何對該出現在合同上的名字,反而萌生了不該有的情緒?誰來告訴她,這該解讀為什麼樣的心情,是對,是錯……
「就是什麼?」清俊黑眸凝住那張煙眉不自覺相蹙的芙顏。
「就是……是……啞奴。」她只答了一半,昨日他們的神情讓她很不解,而她不解的對象,仍是龍炎天。
「你因他們對於我決定救那孩子而遲疑,感到費解?」
他一針見血,戳中她的心事。
「他們的遲疑並非來自你願意替人治病的驚訝。」不必她明說,他應該懂她昭然若揭之意。她很確定自己沒有看錯,啞奴與石凌當時的表情,是出於想制止他、卻又無法棄門外那對母女於不顧的矛盾掙扎。
「行醫並無法帶給我任何好處,他們也清楚。」他四兩撥千斤。
「能賴以維生,不是嗎?」否則依他揮霍無度的敗家子行徑,哪能存活至今。
「龍家歷代積蓄,夠我無須行醫也能衣食無虞。拿幾個有仁心仁術的龍家大夫為例,他們替人看病即便不收取半分錢,也會有人心甘情願捧著大把銀子延請他們治病,不收還不行呢!我爹就是一例,完全不知自私為何物,終生奔波替人治病,連清福都來不及享,蠢!」
明知逃不過「宿命」,還笨得往裡頭跳,不是愚蠢是什麼?
微不可察的不諒解,隱藏在龍炎天閃熠著輕蔑的黑瞳之後。
因為不諒解,所以他才如此漠視那些金銀財寶?
平安察覺了,她沒有多問,只是淡淡的把話題繞回啞奴身上。
「就因為無法帶給你好處,所以你救活了啞奴母女,卻不替啞奴治癒肌膚上的燒傷疤痕?」她相信以他的醫術,仿到去疤生肌不是難事。
龍炎天不置可否,寧願讓她誤解,無心道出實情。
「當年那女人只求我救活啞奴,但一個女娃兒沒了娘就如同一根廢柴,我嫌麻煩,才順便出手救那女人,結果她們便在龍家莊賴了下來,趕都趕不走。」
龍炎天的補述,讓他徹頭徹尾像個勢利的刻薄大夫。
「你怎能這麼說,啞奴在龍家莊又不是當個茶來伸手、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,而是個盡忠職守的奴僕!」平安捏拳替啞奴抱不平。
什麼廢柴、嫌煩、趕不走,他說得好難聽。要是讓啞奴聽見,一定會很傷心!
「你可別在啞奴面前說這種話。」她噘嘴瞪眼警告。
「安兒,你這樣好像一個娘子在告誡丈夫,不可以把夫妻間的秘密告訴別人似的。」他淺笑吟吟。
「我哪……哪有!」被他這麼一調侃,平安窘迫的猛灌茶。
「咳--」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在他們身後響起,平安回頭一探,就見一個伏在茶肆門口的老乞丐抱病乞討。
店小二接收到掌櫃示意,立刻上前驅趕。「走開走開!別擋在門口!」
「大爺行行好……分小的……一杯茶水……」
老乞丐殘弱如風中燭火的身軀,不住的伸出瘦骨嶙峋的雙手乞討,間或捧胸咳著,看得路人及茶肆內的客人各有百態心思,有人賦與無聲同情,有人厭惡的蹙起眉來,也有人冷眼旁觀、視而不見。
「去去去!討飯吃、討水喝都到別處討去,別擋路,妨礙茶肆做生意!」店小二掩著鼻子,不耐煩的揮手趕人。
「求您了……只要一口水……求求您……」老乞丐雙手合十朝小二膜拜跪地,卻換來對方拄起掃帚推趕,瘦弱身軀抵擋不了無情的腳力,當下便咳出一口血。
可惡,好沒良心!平安見狀,捧著壺與杯擋在乞丐身前。
「慢著!你們沒看見他已經病著了,不過想要口水喝,用得著逼人至此嗎?」
她憤懣的瞪了他們一眼,隨後蹲下身,不怕髒、不怕染病的半扶起老乞丐,把溫茶斟給他喝。「老人家,慢點喝。」
「謝謝姑娘……謝謝姑娘……謝謝……」老乞丐顫巍巍的吞下一口又一口的甘霖,不時感激涕零朝平安頓首道謝。
「姑娘,您這樣會壞了敝店做生意的規矩--」面露難色的掌櫃還沒抱怨完,就讓人從臀部給踹到一旁去,狼狽的摔在門階上,爆出一聲「唉唷」痛呼。
「你也擋到我的路了。呶,茶水錢,不用找了。」
那隻腳的主人即是龍炎天,他順道拋出一錠銀子在地上,就見茶肆掌櫃跟乞丐沒兩樣的趕緊去撿錢,習慣性開心道兩聲「貪財、貪財」。
他原本不想用這麼不雅的方式付帳,只不過看不慣那個勢利掌櫃為難平安,他雖不認同這小東西的古道熱腸,但不代表能允許別人打擾她。
「謝謝姑娘,姑娘您好心……會有好報……咳咳--」老乞丐也不貪多,喝完一杯溫茶又朝平安道謝。
「您好像病得很重,我替您找大夫。」大夫……對,那邊就有一個!
平安回頭張望原本坐落的桌次,發現龍炎天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後,她立刻將他推上前。「他是大夫,讓他替您診脈!」
許久未被當成「人」看待的驚訝,清楚寫在老乞丐灰髒的老臉上。
「不用了,小的這副病軀再拖也沒多久了,而且也沒錢看大夫,咳咳……多謝姑娘,謝謝,您好心會有好報,會有好報……」老乞丐彎著身重複最後一句話,邁開蹣跚步履離去。
擔憂的清眸裡映著身形佝淒的老人。
「希望我替他治病?」龍炎天沒忽略方才被推上陣時,那雙小手的急切。
真是的,這小東西忘了他的習慣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