腳步聲卡卡答答的,極有默契的伴奏著沈默。暮春夜天依舊吹涼,先前被人群環伺的燥熱,已消散在空氣中。
「我跟雪兒認識已經不是一兩天了。」名倫突然打破沈靜說:「雖然平常她都是一副目中無人,驕傲的姿態,但我一直認為她是個好女孩,直到她認識了那個姓王的。剛剛你也看到了,那姓王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父親了,我勸過她太多次了,她就是不聽,執迷不悟,簡直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,呆!」
「名倫,我不認為年齡的差距是感情的阻礙,相戀是沒有任何立場的,這世上沒有不可以愛的人。」我專心的數著走了幾步的腳程,跨步的交替流速中,又想起了在古堡的歲月,想起了J。
「哦?你認為出賣自己是一種愛?像雪兒那樣,貪圖物質享受,為了錢,而甘願被個年紀足可當自己父親的富商嬌藏著,那就是愛?」
「名倫,我說過了,我不認為年齡是個障礙,也不認為愛上年紀比自己大的人就是罪惡。雪兒和王先生如果真心相愛,那有什麼不可以的?」
「我的重點不在年齡!」他剎住腳步,狠狠的轉頭盯著我。「如果,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呢?這樣也算是愛嗎?或者用偷情比較恰當吧!他貪圖的根本就是雪兒的美貌和青春,雪兒還蠢得以為那就是愛,心甘情願的被豢養——」
「豢養?」我慌亂的看著他,頓失主意。他用了這麼重的話批評雪兒!
「沒錯!那個姓王的根本就是以養寵物的心態在對待雪兒,想到的時候才會哄哄抱抱。而雪兒呢?為了錢,便那樣不惜出賣自尊——」
「等等!你剛剛說,雪兒以為他愛她的,是愛情——」
「那是剛開始的時候吧!」名倫雙手插入口袋,兩側的肩膀都垂了下來。「剛開始,她或許是為了愛,心甘情願的被豢養。可是現在——誰知道!」
「你就是因為這樣,才常常和她過不去?」
「我一直想勸她回頭,她偏偏不聽,自甘墮落——」他突然又回頭看我,聲音放得很柔。「你千萬別像她那樣!我可以幫你介紹工作,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你,別再跟對方拿那種錢!」
「那種錢?」我疑惑的思量他的神色,恍然大悟他先前看我的那意味深長的一眼。
我失笑搖頭,忍住笑聲說:
「我是有贊助人沒錯,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。」
他不相信,倔強的說:
「如果沒有特殊的關係,沒有人會平白拿錢出來給別人的。更何況是男人拿錢給女人,這種關係更曖昧。」
「是嗎?對於人和人之間的關係,你的腦袋裡真的只有這麼簡單的公式,沒有更複雜、不同意義的演進關係嗎?」我瞪著他,莫名其妙的有股怒焰在冒火。
「那你說,有什麼更好的理由?」他也瞪著我,簇簇的火苗在瞳孔燃燒。
奇怪!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生氣?是因為被誤會嗎?
「我想我沒有必要對你解釋了,你愛怎麼想,就怎麼想!」我越過他,往前筆直走去。
他抓住我,用力——幾乎是想折斷——的扭著我的手腕,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。他說:
「不行!我不能讓你變成第二個雪兒!」
「放開我!你沒有資格主宰別人的生活!雪兒或許不該跟有家室的人來往,可是那並不表示,你就有那個資格譴責她,左右她的意志行動。你不能光憑自己那一套道德標準,算計好的公式強套在別人的身上!」
「盼盼!我不相信你是那種女孩,自甘作賤——」
「住口!我怎麼過日子是我的自由,不需要你的干涉!」
「隨便你!貪慕虛榮,最後的下場只有任人玩弄!」他用力甩開我,自己大步走開。
我被他甩丟的力量,拋退了好幾步,重心不穩的跌倒在地上。
有個人親切的扶我起來。
「謝謝。」我狼狽的拍整皺亂的衣服。
「咦?你不是關小姐嗎?」
這時我才把視線調向伸手扶我一把的這個人。一身事業成功的氣質,看起來很昂貴的西裝,中年男子成熟自信的魅力……
我不記得在那裡見過這個人。
我的表情一定顯露出了我對他的陌生,他露出迷人的微笑,瀟灑的以手輕觸額,帶點神秘的味道說:
「你忘了?我是范尚倫,秦先生的律師。」
原來是他!
J墜崖後,他曾到過古堡二次,最後送我到秦英夫那裡的也是他,我竟然對他毫無印象。
「你好!范律師。」我輕聲打個招呼,眼神一轉,看到了他身後幾步遠,一個和我相仿年紀,但裝扮、神態,華貴且成熟,超出我甚多的女孩。
范尚倫態度從容,笑得慇勤迷人。他看看夜色,上前一步說:
「你住在那裡?我送你回去。看樣子,你好像被你的同伴丟下了!」
「謝謝!不敢麻煩范律師。再見!」我一口回絕他的好意。事實上,我並不認為在他的迷人的微笑裡,存有任何誠心的好意。
那只是隨口的禮貌慇勤,一種社交的敷衍,我如果真的蠢到接受那種好意,只怕連我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呆得可憐。
我走得並不急,腳步很緩,他也沒有追上來。然而——大概是風的關係,我覺得背後有東西在追我,寒寒的。我鼓足勇氣回頭——范尚倫含笑非笑,令人玩味的表情,正目送著我離開。
那是一種感異趣的陰沈。我加快腳步拐過街口,走得太急,兩腳交絆,跌倒在地上。我在地上休止了一會,確定沒有人接近了,才緩緩起身,慢慢地走回公寓。
爬過了五層樓的樓梯,總算到了頂樓。頂樓一片黑,我打開燈,燈不亮。
我摸索著到門口,摸索著開門,一隻手橫擋在我面前。
「在你進去之前,請先接受我的道歉。」名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。
「我找詠薇問清楚了。對不起,是我誤會你。」他接著說:「你為什麼不解釋清楚?其實,我那樣批評你,我自己心裡也不好過。盼盼,對不起!」
「算了!你也沒錯,我知道,你那是為我好。」我心平氣和的說。
「你原諒我了?」
「沒什麼原不原諒,我說過了,你並沒有錯!」
「那麼……」
他伸出手,我也伸出手。他把它握入掌中,誤會冰釋,我們又重是這頂樓風風雨雨的好鄰居。
第六章
從銀行裡走出來時,突然的日照冷不防讓我眼前一陣昏眩;而乍從冷氣房裡步出到悶熱的塵埃中,那溫差失調的冷熱涼燥適應,也讓我挺站不住,一直的要摔入暗暈的墜落裡。
我扶著廊柱,半瞇著眼看了對街一眼,夏天白花花的陽光,原來已經那樣侵蝕著人間。盛夏的熱,化竄成四處的光,幾乎眼瞳瞟視到哪裡,哪裡就反射給瞳孔滿滿瀲濫的光采,最後轉化成眼瞼下的暗紅、朱影的余像。
我望著手裡的存摺簿和金融卡,淺翠綠的表皮上隨著視線移到那,那兒便有朱黃的光影在梭動。而後我望了銀行腹地深廣的暗淡一眼,無力的倚靠在廊柱上。
已經兩個月了。秦英夫大概是太忙,事情太多,而忘了將生活費匯給我。當然,這種事根本不用他親自辦,我想,他是太忙,忙得忘了隨口交代一下身邊的人。
其實,他每個月給我的生活費,足以讓我過得很優裕;我也沒敢浪費,不該用的就存起來。這也是為什麼,我還可以支撐過這兩個月。
可是,每個月的房租都是要先繳的,昨天付了下個月的房租後,我身上就再也沒有多餘的閒錢了。而那些水電、瓦斯、電話費的帳單——
我的雙瞳接觸到光,頭又開始暈眩起來。
我根本不敢找秦英夫問個究竟。他只是為了遺言要求,才承諾出錢供我唸書,而我根本是依賴他的施捨過日子。現在這情況,我拿什麼臉去向他要錢?
雖然他說過,我的一舉一動,一言一行都必須向他報告,但是,他根本一點也不在乎。這些日子以來,除了那次搬家向他的秘書報備過外,我一直沒有跟他聯絡,而他對於此事,根本也不關痛癢。
我和他之間的關係,自始就是只有金錢單向往來的深度。或許,他也是那些憎恨我的秦家人之一。
此刻,我只為自己深深感到羞恥。過去那幾個月,我怎麼會任自己像寄生蟲一樣,完全依賴秦英夫的施捨,那樣放心,毫不知難堪的用他的錢過日子?
啊!我怎麼會那樣毫沒有自尊的舔食他的恩惠,以養壯自己的血肉?
孤兒院的日子離我太遠了,是以我才會這樣忘記驕傲,沒有廉恥風骨的倚賴著別人的救濟過日子。
多麼可恥啊!我的自尊,我的驕傲……
我倚著廊柱,熱烘烘的淚一滴滴的流下來。
我任淚風乾,把存摺和磁卡收入口袋,慢慢的走入陽光底下。走過一家歐風精品店時,一輛白色賓士擋路,我小心的繞過它,駕駛座的門突然打開,擋住了我的去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