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然前人大都選擇此地停留,她怎好辜負前人的意思哩。
「下馬吧,今天就在這氐羊坡休息一晚。」
咦?沈宜蒼抬頭望天。「離天黑還有些時候,為何不乾脆下山?說不定山下的城鎮有客棧可住。」掐指算算,他有七天沒有安安穩穩睡上一覺了。
「我累了,想立馬停下來休息不行嗎?」薛霞飛圓亮的眼瞪著他,眨啊眨的,快得讓沈宜蒼來不及抓住那一瞬間的戲謔。
「什麼是『立馬』?」
「立刻、馬上。」薛霞飛用「你不是飽讀詩書嗎?怎會不懂」的眼神挑釁還坐在馬背上的沈宜蒼。「我說公子啊,你怎麼還不下馬?難不成要我抱你下來?」
咻!言語如箭,正中沈宜蒼心坎。
他如果能俐落下馬早就下來了,還用得著她說嗎?!他微惱地看著雙腳早已安然著地,正身手敏捷地探看周圍的薛霞飛。
相較之下,濃濃的挫敗感讓沈宜蒼更覺失意。
「公子啊──」
每每聽來總覺夾刺帶酸的敬稱飄進耳裡,沈宜蒼拉回神志,往下俯看。
蜜色小臉正抬得高高的,與他視線交會。
「我去附近看看有沒有地方取水,順便獵些野味,你自便吧。」
這話對沈宜蒼來說恍如天籟。她不在場,他狼狽下馬的醜態就只有自己知道。
好,很好,非常好!打從碰見薛霞飛開始,這還是他頭一回在心底叫好。
「你……當心點,慢慢來。」千萬別急著回來!沈宜蒼在心裡補了一句,只想為自己爭取更多呼疼喊痛的時間。
薛霞飛炯炯有神的大眼霎時盈著瑩瑩水光。
「你說這話真是讓我太感動了!公子,霞飛能遇上像你這麼體恤下人的主子,真是三生有幸啊!」
這會不會太誇張了點?
「放心!為了公子,霞飛一定快快回來,免得公子擔心。」
沈宜蒼聞言,俊顏刷白。「你可以不用太快回來沒關係。」
「真的?」
他點頭如搗蒜。「真的。」
「那──我就快快離去,慢慢回來囉。」
正合他意!疲累得快失去思考能力的沈宜蒼,絲毫未察覺她眸裡濃濃的笑意。
「快去吧。放心,我會在這裡等你慢慢回來。」
「那,我走了。」薛霞飛拴好坐騎,腳尖一蹬,施展輕功,身形立時消失在林間,果真是快快離去。
事不宜遲,沈宜蒼見四下無人,趕緊下馬。
「哎哎……疼……」全身酸痛讓他一動就疼,連文人雅士最不屑掛在嘴邊的穢言都忍不住逸出口:「該死的疼……」
下馬動作活像七旬老叟,所幸只有他知道自己有多狼狽。
然,真的只有他自個兒知道嗎?
風吹樹林,枝葉沙沙作響,隱隱約約,夾雜了嬌俏的輕笑聲──
「嘻嘻……呵呵……」
與夕陽晚風相互唱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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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荒山野嶺間,堆起的乾柴燒得辟啪作響,火光熠熠,映照著一男一女及架上的六條烤魚。
「喏。」薛霞飛拿出兩份乾糧,遞一份給倔強的公子哥兒。「魚也烤好了,一人一半。別說我不公平哦,讓你先選,剩下的就是我的。」
沈宜蒼白了她一眼,隨意挑出三尾魚,佐平淡無味的乾糧入口。
此刻,除卻山林天籟及兩人的咀嚼聲外,再無其他。
突然──
「噗哧!嘻嘻……」
沈宜蒼停下進食,狐疑地望向坐在火堆另一頭、突然發笑還不雅地噴出口中乾糧碎屑的薛霞飛。
「笑什麼?」這是他今天第二次問同樣的問題。
「我笑──今晚的星星真多啊。」同樣是不著邊際的回答。
別怪她,一想到這十來天有個人在她背後,以為她沒注意的時候偷偷呻吟喊痛,發現她回頭又立刻當沒這回事的逞強模樣,還有稍早偷瞧見的景象,她就覺得好笑。
他可真是她見過脾氣最倔也最好強的官家子弟了呵,執拗的程度連她都要甘拜下風。
「這就是鴻哥哥成天掛在嘴邊的書生脾性嗎?」她喃喃自語。
聽見她口中吐出一個陌生名字,沈宜蒼來不及細想,嘴巴已經先開了口:「誰是鴻哥哥?」語氣之重,彷彿她口中的「鴻哥哥」跟他有什麼過節似的。
「你認識鴻哥哥?」
「不認識,所以我才會問他、是、誰。」一字一句,夠清楚了吧。
「鴻哥哥就是鴻哥哥,是誰跟你有何干係?」她反問,堵得他無言。
是啊,她喊誰「鴻哥哥」與他何干?
恍惚之餘,薛霞飛的聲音又飄了過來──
「鴻哥哥姓范,范儒鴻。他喊我一聲霞妹,我管他叫鴻哥哥。」
霞妹?鴻哥哥?好個郎情妾意啊,哼!
哼?沈宜蒼被自己心中所想怔住。他為什麼要「哼」?
來不及細想,薛霞飛又說出另一個令他錯愕的消息──
「鴻哥哥和我一樣,都在『找』裡辦事;另外還有一個──嘖,不提他,每回一提到他都沒好事。」
「你是說貴──」貴幫?貴派?貴寶號?還是想不出一個相襯的詞用。「你們裡頭有男人?」
「既然喚他鴻哥哥,當然是男人啊。」這有啥好大驚小怪的?「『找』裡行走江湖專門辦差事的有鴻哥哥、我,還有那只臭猿猴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『找』有兩男一女負責出門辦事?」
「是啊。」
「那為什麼是你與我同行?」既然有男人,還不只一個,為何獨挑她?他不解。
薛霞飛縮起雙腳環抱住,臉頰貼在膝上,側首看他。
「是我不好嗎?由嬌俏可愛、武功高強,又懂得照顧人的我隨你到西域不好嗎?就算對方無知到不會騎馬、不會生火、不會野炊、不會打理包袱……這不會、那不會,什麼都不會,我還是會義無反顧、義薄雲天、義憤填膺、慷慨赴義地服侍他,這樣還不夠好嗎?」驀地一頓,她忽然露出不可思議的驚喜表情。「哇!我竟然能引經據典說這麼多,了不起!我愈來愈佩服我自己了!哇哈哈哈……」
啪啪啪啪!值得她為自己鼓鼓掌。
掌聲中,插入比夜風更寒涼的冷言──
「你不必義憤填膺,」沈宜蒼臉色難看地瞪著高興過頭的薛霞飛,知道她口中那個無知的人指的正是他。「我也沒要你慷慨赴義。」
掌聲結束,薛霞飛責怪地嗔他一眼,「那你嫌棄我什麼?」
沈宜蒼愕然。「容我提醒你,從頭到尾都是你在嫌棄人。」
「誰啊?我嫌誰啦?」
「我。」苦主指著自己鼻頭。
「有嗎?」她佯裝一臉茫然,打死不認帳。「我哪有?」
「對一個渾然不覺自己犯錯的人,說再多都是枉然。」他可不認為她會有什麼改進。
填飽了肚子,沈宜蒼調整姿勢,倚樹半臥,故意將臉轉向另一邊,合上眼。
難得這麼早就下馬休息,他得趁機補足早已耗盡的體力,雖然他不認為在這荒郊野外能睡得多安穩。
「公子?」薛霞飛輕喚,發現他沒有動靜,再試著喚聲:「沈公子?」還是沒回應。
這麼快就睡沉啦?
「看樣子是真的太累了。」她喃喃自語,當對方已然入睡。
未多時,她起身走向坐騎,取來繫於馬鞍旁的包袱,抽出一襲披風,悄聲步向沈宜蒼,為他輕輕蓋上,才退回原先的位置坐下。
「其實以不會武功的人來說,你已經很厲害了,很少有人初學騎馬就能坐上一整天的,而你還連續騎了七、八天都不吭聲。」
頓了下,她歎道:「可是你也太逞強了。明明是僱主,明明知道我是故意刁難你,還硬是要爭這一口氣,害我內疚得不得了。不過沒關係,打明兒起,我保證對你好一點,你是個飽讀詩書的明理人,應該知道有句話叫做『知錯能改,善莫大馬』吧?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對吧?」
……
「不說話就當你是原諒我了。」薛霞飛自顧自地道,完全不認為趁人熟睡時道歉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。
嘀嘀咕咕、嘀嘀咕咕,深夜的山野,偶有人聲應和夜梟鳴叫。
薛霞飛以為早已入睡的人,在不會被發現的陰影處微露白牙,無聲地咧嘴而笑。
是知錯能改,善莫大「焉」啊,笨丫頭。
此時,夜已漸轉深沉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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慘痛的經驗教會沈宜蒼一件事──
千萬不要相信女子的保證。
尤其,那名女子剛好姓薛名霞飛。
「你要我……殺?」銳眸盯著一副無辜樣的蜜色小臉,長指指向一旁,沈宜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「你確定?」
「再確定也不過。」薛霞飛點頭。「殺就殺,哪來這麼多話,快啊!」
「慢,到底主子是你還是我?」
「呴!這問題你一路上已經問過很多遍了。」小臉寫滿不耐煩。「雇我的是你,當然你是主子。」
「既然主子是我,你憑什麼要我做這件事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