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回一回,曲子重複又重複,直到月亮偏西、星子漸移。
咚,琴弦斷裂,彈上她的指尖,血痕劃過,痛。惜織含住食指,連痛一併含入。
斷了,終是斷了,弦斷情……絕?
想好要放棄的,不可再三心二意,起身,她帶起自己的包袱,回眸,環顧週遭,幾個月的生活起居,她在這裡住出家的感覺。
那張椅子是他常坐的地方,他老愛拉她坐在自己膝間,不管人家是不是會羞怯;那個花瓶呵,常供著一翦新梅,因他戀上梅花香味:還有櫃上的小籃子,裡面的針針線線,為他縫起一件件新衣,為她還諸若干恩情。
家……別了……
推門,門外,小櫃子守著,夜深,他歪著頭睡熟。
龍幀猜到她要出走?這些天他總派人守在外頭,然她怎能留?留來留去留成仇啊!
說是照舊,口裡輕鬆,行動難守,不過是一夜新婚洞房夜,她已心痛難當,往後呢?無數個夜,她得用多少心傷換得?
她做不到不愛他,做不到不妒忌湘屏,更做不到無視他的婚姻,她承認自己錯了,且錯得離譜。「照舊」這事兒,是她無能為力的承受。
合上門,繞過迴廊,走到新房前,燈滅燭殘,她想像著龍幀和湘屏的恩愛,沉重的心重了步伐。
「祝福你。」悄悄地,她對窗戶說話。
娘常說有來生,也許,也許在來生,上蒼願意給他們一個單純身份,讓他們之間不再糾葛,讓他們有權說愛、有權論姻緣。
歎氣,寸斷柔腸……
苦笑,步出龍幀寢宮,她往門外走,園裡的一樹一影,都有他們的足跡,他帶著她飛上屋頂,一次又一次看星星,她說他是眾星拱起的明月,他笑而不答,他不是溫柔男性,卻體貼了她的心。
放輕腳步,她不願驚醒任何人,循著熟悉路徑,一心朝外。
「公主?」
身後,是楊公公的聲音,她被發現了?
惜織低眉,假意沒聽見,加快腳步執意往前,再幾步就出了龍嘯宮,只要能躲進冷宮,那裡夠大,可以讓她藏身好一陣子,再伺機逃出宮廷。
楊公公驚覺不對,忙高聲喚:「快來人,攔住公主。」
她跑得更快了,撫住胸口,使盡全力,她衝到大門前,拉開門,門外……一排士兵列隊。
雙肩垂,她輸了。
「楊公公,放我走吧!」她懇求。
「公主,妳這不是為難奴才,殿下他……唉,妳還是隨我去見殿下吧!」
「他知道了?」楊公公的話讓她心驚。
「小櫃子一發現公主不在,便急急上報。」
「你們怎麼可以上報……今天是他的……唉……」語不成句,她急得跳腳,完了,她怎生面對他的怒氣?
「走吧,公主。」他躬身,讓惜織走在前面。
他會生氣吧?他會抓起她的肩膀吼叫一通?他會怪她在他的新婚夜裡搞事情,鬧得人人不安寧?想像他的憤懣表情,心涼了幾截。
天,她不想面對這些。
這一路,她走得特慢,但再摩蹭,路總會走到盡頭。
有人向龍幀飛報,公主已找到,他們行至龍幀寢宮前時,龍幀穿著單衣和裹住披風的湘屏並肩。
看見他,惜織急忙出口解釋:「龍幀,我很抱歉打擾你,我只是認為……」
冷冷地,他沒說話也不聽她的「認為」,哼一聲,他回身托住湘屏公主的腰,兩人一起進屋。
他又要說她欲擒故縱了吧?他又想她在引起注意了吧?她的偏私狹隘、她的矯情造作,他要認定她的所作所為的全是太子妃的地位吧?
他的冷漠比暴怒更教人難過,僵在原處,她解不清心中百般滋味。
不過一眼,她看見湘屏公主的美艷,看見他對她的體貼,看見他的心……改變……
「公主,我們回去。」軟軟的,是錦繡的聲音。
回去?回不去了……新房裡,燭火重新燃起,兩道人影相依,他們之間,什麼都不是了,對不?
第八章
才和好的感情,又破局,他們之間不易順利。
惜織被關在房裡,出入都有人跟隨,更有趣的是殿下下了命令,除了太子妃房裡,她哪裡都不能去。
但和湘屏的幾次交手讓惜織漸感害怕,她不是簡單人物,包裹在她美麗聰慧外表下的,是城府深沉。
於是惜織足不出戶,不惹是非,她安安靜靜看醫書,唯一樂趣,是調膏弄粉,替女人增艷。
雖然心情起伏,但她控制得很好;雖然不能出口的妒意在胸中燃燒,她仍讓自己看來一派悠然恬適:氣悶常教她呼吸不順,她能做的事是忍忍忍。
「公主,妳瞧這珠子,顆顆圓潤剔透,漂亮不?」
錦繡才從湘屏房裡回來,短短時間,湘屏得到所有奴才的忠心,連當初最反對她的錦繡也被收買。
「漂亮。」放下醫書,惜織淡淡回她。
「太子妃送的,好大的手筆是不?大婚時,她給我們每人十兩銀產紅包,現在又給我珍珠鏈子,下回不曉得要賞我什麼?」
「她要妳過去做什麼?」惜織問。
「沒事,她關心公主,問問有沒有照三餐進食,睡得安穩否,這兩天在忙些什麼,為什麼不過去看看她?她一個人挺悶的,要是能有公主陪著說說話,可好了……我告訴她呀,最近公主忙著調脂粉,要調一種既能保護皮膚,又能讓人看起來水水嫩嫩的粉,等調好後,一定給太子妃送過去,好讓殿下一看到王子妃,就迷上……」話到這裡,她忙搗住口,連打自己好幾下。「要命,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。」
「沒關係。」惜織把視線重新挪回書上,苦澀含進口裡。
「公主,殿下很久沒上這兒來。」
「新婚燕爾,自然。」她說得輕描淡寫,胸口卻壓上千斤石擔。
「對嘛對嘛,公主能這麼想就好了,看開點,自己快樂別人也開心。對啦,公主,知不知道咱們龍嘯宮裡出了賊?」她特意找話題,想引惜織多說話。
「哦。」她漠不關心。
「太子妃的紫晶環不見了,那可不是普通物品,聽說是從國外進貢,很希罕的呢,我問太子妃那東西長得什麼樣兒,她笑笑說沒什麼,和一般玉鐲沒兩樣,只不過石材是紫色水晶,上面還雕了幾朵小花兒,東西掉了她一點都不在意,還要我別到處嚷嚷,免得別人誤會,以為她懷疑誰,妳說太子妃是不是很大量?」
「紫晶環?」詫異,惜織放下書,走到首飾箱前,從裡面拿出手環,端詳。
是這個嗎?那是湘屏送給她的見面禮,怎麼說成遺失?
「紫晶環怎會在這裡?公主,一定是有人想栽贓妳,快快快,咱們拿去還給太子妃,向她證明我們無辜。」
錦繡嚇呆,拉起惜織就要往外走,急匆匆地,撞上剛進門的人。
「殿、殿下,殿下千歲。」看清楚來人,錦繡慌地蹲身請安。
「發生什麼事?」濃眉高立,看著惜織瘦削臉頰,他不滿。
「太子妃丟了紫晶環,紫晶環卻出現在公主首飾盒裡,我們……」
「下去!」龍幀斥喝一聲,錦繡匆忙離開房間。
他看她,久久不發一語;她回看他,心中念頭無數。
她想問他,對於她的出走還生氣否?想問他,新婚是否快意?想問他,是不是尋到新戀情?更想問他,兩張情網會不會迫得他不能呼吸?
想問的話很多,但他的懷疑表情堵住她所有問話。
歎口氣,他走近。「如果妳喜歡任何首飾,告訴我……」
「別往下說!更別用一隻手鐲污辱我,我不會為了區區鐲子出賣自己!」她嚷嚷。
推開他的手,她退後兩步,有氣,氣自己愛他那麼多,他卻一點都不瞭解她。
「妳的意思是湘屏說謊?」
「沒有指控任何人,我是在說明立場,我不去偷不屬於我的東西、我的人。」如果他擺明姿態:心有歸屬,她願意立刻離開。
「它為什麼在這邊?」
人證物證,連錦繡都懷疑她,她能要求誰的信任?
「那是太子妃的『賞賜』。她賞賜了龍嘯宮裡上上下下的人,我總不能例外吧!」她強調賞賜二字,諷刺意味濃厚,她挑釁他的權威。
「妳是什麼態度?」
他嫌棄她的態度?沒錯,她是態度不好,誰教她有那麼多、那麼多的矛盾,誰教她想走不能走,不想嫉妒偏又嫉妒到不行?
太監們說,太子妃溫良賢淑,殿下寵愛太子妃異常;宮女們說,殿下夜夜擁抱溫柔,羨煞多少蝴蝶鴛鴦。
她不斷告訴自己,三妻四妾本就是法理容許男人做的事情,她抱住他的話不放,逼自己相信,沒關係的,她要的只是他的心,他來不來看自己沒關係,只要他的心在,她的情長相隨。
沒想到,再出現,他對她只有懷疑和不信任。
她背過身,深吸氣,冷冷說:「我的態度不好嗎?真抱歉,也許我該請個嬤嬤教導我禮儀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