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是這麼說的。
晴日下,生長在護城河兩旁的柳與櫻,花朵盡落,白與粉的花瓣淹沒了整條護城河,素來熱鬧的京城,街上再不見來往行人,但在醫館外面,則是大排長龍,站在街上的漣漪,無言地看著每一張臉,都是苦都是病,都是她釋放出的瘟疫一手造成的。
聆聽著他們痛苦的呻吟聲,看著他們焦心含淚的臉龐,漣漪很後悔,她不知自己被捲入了什麼,但她知道,她做了一件錯事,因此她急於收回已布的神法,在這時,一具熟悉的影子來到她的面前,一腳踩過掉在地上的一朵金色花兒。
她緩緩抬起頭,不明白地看著老人眼中既得意又恐懼的眼神,當更多腳步出現在她四周時,她怔看著圍上來的人子們,人人拿刀荷槍,每個人臉上都寫滿了對她的深惡痛絕。
「我只是照你們的話去做……」她轉過身子,茫然地看著押她來這的老人。
已達成目的後,老人不語,也無意開口替她解釋什麼,當漣漪再次被關進籠子裡時,她才發覺,自己做了棋子,成了老人手中的一枚棋,老人不過是用她來製造災害,在人子的請托中,再由老人來解決災害,以鞏固神子在人子心目中的地位與權力。
殺人的、救人的,都是同一人,在他們眼中,她不過是柄屠刀。
車況顛簸的囚車上路了,聽說它將開往海道,所有犯過錯的罪神或是混血神人,都集中被送至海道的小島上與世隔離,換言之,海道不僅是最熱鬧富裕的一座海洋,它還是三道中用來囚禁罪神的地方。眼看著身後的中土漸漸遠離,坐在車裡的她一直在想,她終於有機會見到那座美麗的迷海了,但卻不是在她所願的情況下。
雖害眾人,但不殺一人,捫心自問,她實現了神子的願望,讓他們得到他們所想要的,但她換來的,卻是一輩子的囚禁,就連後悔的餘地都沒有。在人子們憎恨她的眼神中,她知道,她在中土是待不下去了,只是,海道似乎也沒有她容身的地方。
囚禁她的小島叫風陵。
小島並不大,島上植滿了某種不知名的金色花兒。聽人說,迷海的風只吹到這就停止,是海風的最終歸處與陵墓,因此這兒叫風陵。
那一日,當下放她的小船離開這座小島時,她清澈的眼眸黯淡了下來,流淌在身體裡的血液,逐漸變得與海水一樣冰冷,連她自己都以為,此後,這世上再沒什麼可令她後悔。
方來到島上時,日子就像是夾著海砂的米飯,即使在口中嚼碎了,依舊是細細碎碎的痛苦,難以下嚥。
她原以為,自己永不可能會適應這座荒棄在大海中的小島,可她終究低估了歲月,一旦時間久了,那些她曾留在岸上的過往,都如同海面的細浪,變淡變無痕,再如何回首過去追責究任,並不能改變已成的事實,到頭來,究竟是被騙還是被利用,也已經不再重要。
她漸漸遺忘了故鄉的山林、河川與湖泊,那一片綠色的想像,取而代之的,是夕陽下晶燦朵朵的浪花,和藍得似乎只要抬手一摸,就可碰觸到的藍天。
海風灌進她的衣袍裡,髮絲自由地在空中飛揚,鼓漲的兩袖像一雙翅膀,彷彿只要張開雙臂就可以在這座迷海裡飛翔。她試著把仇恨留在她再也回不去的岸上、留給神子與人子,再把自己留給海洋,不知不覺間,中土的回憶漸漸走遠了,海潮的味道填蓋了她的日夜,後來她發覺,只要把日子過慣了,也就不再覺得那麼苦澀難以吞嚥。
直到他來到這座島上。
粗糙的大掌滑過她的腰際,停在她赤裸的背後將她按向自己,比火焰還溫暖的體溫再次追上來覆蓋住她,令她忘記了迷海的冬夜裡的寒冷,強烈的海風在窗外呼嘯,島上的花兒在風中搖曳亂舞,那座總是燈火輝煌的島嶼,則在黑暗的海洋裡燦燦生輝。
居住著海皇的移動宮殿狼城,在她被囚在風陵數年後,漂移至在迷海裡算是偏遠的風陵一帶,沒有人知道海皇為何會離開三島,也許海皇只是想換個地點居住,也可能是海皇厭倦了總是圍繞在他身邊的神人與神子。以往與他們這些罪神毫無交集的海皇,如今就近居於他們的近處,只要推開窗,她即可看見那座本是遙不可及的狼城宮殿,白色的宮牆與金色的塔尖,教人看過一眼,就捨不得再移開眼。
在沒有月亮的晚上,海皇會來到這座島上,他從不曾在白日裡來,她也總覺得,自己就像是他見不得人的黑夜。
灼熱的唇瓣與濕潤的舌尖阻斷了她的意識,迷離的夜色中,她看不清他的臉,但她卻覺得他那雙湛藍的眼眸,即使是在這樣的黑暗裡,也依舊閃爍如晴空下的藍色迷海,並沒有因夜幕的緣故而漏看了半分。
她像是一本被打開的書,一頁頁遭他翻開閱過,用他的眼、他的唇、他的指尖。急促的氣息吹拂在她的頰上,她閉著眼將自己投入其中,攀上他肩後的十指深深陷入他的肌肉裡,自她上方傳來的嘶啞喘息,和低沉呻吟,遠比卷蝕浪濤的漩渦還教人炫惑,他的聲音糾纏著她,就像他倆纏繞在一塊的黑髮。
自上方墜落的汗水滴在她的髮際,厚實的大掌捧起她的兩頰,他的額與鼻梢緊抵著她的,她抬手撫過他汗濕的背脊,聆聽著他的氣息由粗重漸變得徐緩。
淡淡的粉色光束出現在東方的海面,天色將明,他又將離開這裡回到他的世界,在回到那座有著金色塔尖的狼城後,她不知道他會不會記得這座島上的喘息與黑夜,或許在離開這之後,他又將趕赴另一良宵,或是另一場紅粉之約,其實一開始她就很清楚,她不過是他生命中的其中一個女人而已。
她翻過身子,不去看外頭海皇那具消失在海濤裡的身影,抱著殘留著他體溫的被褥,她將臉埋進其中,暗自在心中告訴自己,就算有的只是體溫也好。
只是這樣也好。
規律的海濤聲催哄著一夜未睡的她入眠,她倦累地閉上眼,將眼前的黑暗當作是另一個激情黑夜的延續,擁抱著懷中漸失溫度的被褥,一如往常地,繼續等待下一個黑夜。
她曾經以為,這樣的日子,會持續到永遠。
第三章
事前並沒有預兆。
在海上泛起濃霧的那一日,迷海上的仙山大舉墜落。那一陣子,只要抬起頭,就可看見殘存的仙山往瑤池的方向移動,天頂上的眾神與仙人們正大舉遷徙中。
北海已經有一陣子沒來這座荒島了,坐在海邊的漣漪遠望著近來都被濃霧遮蔽的宮殿,直在心裡想著,海道裡的眾神都走了,他是海皇,他也定會離開。
他將會棄她而去……
幾日後,諭鳥來諭,在兩界之戰爆發前,神子央求眾神給所有處在迷海裡的罪神一個機會,只要他們願替神子出征,就可贖罪,到時他們就代所有罪神向眾神請求,讓他們一塊離開人間返回神界。
多年來的囚禁,忽地有了一線自由的曙光。
那一夜,在海皇離開迷海,去天宮與天孫商議兩界之戰之事時,關在迷海裡的所有罪神,被集中到玄武島上討論關於眾神與神子提出的條件,和她一樣,多年來渴望重獲自由的罪神們,很快即作出了決定,答應眾神的條件,就為神子一戰,以換取贖罪的機會。
還不太能接受這消息的漣漪,站在人群中茫然地聽著,在她身邊的罪神們都熱烈贊同之時,她卻仍在搖擺不定。
「妳走不走?」好一陣子過後,周圍喧囂的聲浪退去,一道陌生的聲音問在她耳邊。
猶豫頓時泛滿了她的心中,她遲疑地屏住了氣息,一時之間,北海背對著她離去的背影閃過她的面前,令她開不了口、也做不出抉擇,當她的沉默引來了在場所有罪神懷疑的目光,並進一步以眼神逼迫著她時,她覺得自己突然在他們眼中成了個不合群的叛徒。
妳不願離開這座迷海?
妳要繼續當個囚犯?歲歲年年都被困在這座荒島上?
妳是為了誰而留下?
……他們無聲的眼神都這麼問著。
在強烈的沉默推促下,過了很久,她聽見自己這麼說。
「我跟你們一塊走。」
或許,這只是迫於同儕的壓力,因人人都走,她沒有理由不離開,哪個被關在島上的人是不想離開這兒的?在其他罪神質疑的目光下,她說不出……她說不出在那明亮輝煌的狼城宮中,有道曾佇立在窗畔凝視她的身影,她說不出,那個只屬於她與北海的秘密黑夜,她只能在人前否認她與北海的關係,並在他們同仇敵愾的眼神中做出選擇,撇清囚犯與囚禁者的立場。
在作了決定後,她有一種既鬆了口氣,卻又覺得後悔的預感,她無法驅逐它,就只能等待著時間快點沖淡這份感覺,離開的時間快點到來。她不斷提醒著自己,是多麼懷念想回到以前還住在湖畔時的歲月,那時的她,既自由,心上也沒有任何人的影子,她從沒有忘記過從前,現下的她,只是因為一時的熱情而忘了回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