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這還不叫愛?」陳皓軍問:「那要我怎麼做?你說。」
他賭氣的口吻,令瑪栗更堅定不接受他。她沈默了。
陳皓軍上前一步。「我還能怎麼做?你說!」
這次,是不服輸的口吻。他家境良好,他習慣被眾人激賞,他永遠當自己是閃耀的
明星,得到他的愛就是恩賜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,瑪栗真看透他了。
當初他無法接受父親的角色,撇下她就走,留給父母善後。現在呢?為了良心受苛責,回頭慷慨陳詞說一堆好聽話,就以為她必須原諒。
「陳皓軍——」她說:「我懷念的是當初的你,現在的你比當初更可惡。」
陳皓軍乍紅了臉,揪住瑪栗的手。「我可惡?我特地回來補償你,這叫可惡?」
「我寧願你沒有來過!」瑪栗咬牙怒斥。「好啊,你要補償是不是?你要表現你情深義重,你要表演深情嗎?那就為我放棄你的家族,當初我被你母親羞辱得很夠了,你不要回家,今天起跟我住在這間小套房,跟我還有你的女兒住,你願意嗎?」
「你是故意刁難我。」
「你辦不到?」
「我就是要給你更好的生活才來找你,明明有別墅住,幹麼非要擠在套房?我媽不喜歡你,大不了你不要理她就行了,頂多早晚跟她老人家打聲招呼,就這樣你辦不到嗎?她都同意讓我們結婚了,你忍一下不行嗎?」
瑪栗煞白了臉,氣得頭昏。「有一個男人……有一個男人,就因為怕我未婚生子的身份去他家,面對他父母會尷尬,就立刻搬出來住,只是因為讓我方便過去……」
陳皓軍震驚,旋即冷笑。「原來如此!你媽說你對我念念不忘,說你一直沒有交男朋友,原來是騙人的,我還以為你對我這麼深情……」
「怎麼?你遺憾嗎?」瑪栗笑出來,同時眼淚奪眶而出。「怎麼?你對我失望嗎?你以為有個可憐的女人對你念念不忘,所以你的男性氣概得到滿足?所以趕快來補償我嗎?」
「不然呢?如果我知道你已經有別的男人,我根本不會來,憑我的條件……」他頓住原本想衝口而出的話,那令他意識到自己真的就像瑪栗說的——他最愛的還是自己。
瑪栗落淚,卻對他微笑。「我要謝謝,謝謝你依然沒有改變,是個驕傲自私的男人,謝謝你來看我,讓我徹底明白我懷念的、我念念不忘的,其實不是你,而是當初那個單純的自己,那個看不出你自私,傻傻去愛的自己,我懷念那種不顧一切、不怕受傷的自己。」
這不是一次愉快的相聚,兩個人都感到受創。一個是對未來的情感更堅定,一個則是惱羞成怒,自尊受損。
那個崇拜他的小女孩長大了。陳皓軍在這剎那明白了,眼前的女人不再是當初仰望他的小女孩了,不再是亟需他看護保護的女孩了。
他不再明白她要的是什麼,他不懂怎麼去愛她了。時間過去了,他們的緣分早在當年盡了,他以為她還餘情未了,而其實她身邊已經有人。這時候,陳皓軍反而不知所措,當瑪栗什麼都不需要了,他的內疚和罪惡感無法消除。
「至少……讓我負擔女兒的教育費。」
「當初沒拿你媽的錢,現在更不會拿。」
「我想見女兒。」
「不必吧?」瑪栗苦笑。「她已經習慣沒有父親,既然以後也不打算跟你聯絡,又何必讓她或讓你心裡有牽掛?這種相見沒意義。」
陳皓軍別有深意地凝視瑪栗一會兒,然後笑了。他忽然鼻酸,內心慘澹。
「以前嫌你太纏我,可是多奇怪,看你變這麼堅強,覺得很對不起、很惆悵……說真的,我對你有感情,我是真心想娶你。」
「再見。」瑪栗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句。這聲再見,意味著不必再見。
「可以抱你一下嗎?小栗?」這溫情的一句,喊出瑪栗的眼淚。
陳皓軍上前擁抱瑪栗,他們在這剎短暫擁抱裡,似有領悟,領悟到光陰的流逝、愛情的無常,這中間造化,點點滴滴,改變這兩個人,這一行的心路歷程,非三言兩語可以開解。
瑪栗在陳皓軍的擁抱裡,感到無限淒涼,背脊寒透。她的身體排斥這個曾經和她很親密的男人,那些年少時光,枕邊細語,共享過的夏日冬季,都隨著時光更迭遠離她了。
即使她願意,身體已經不再熟悉陳皓軍。身體不興奮、不敏感,和昨夜那位令她燃燒的男人不同,昨晚多喜歡被那個男人抱擁。瑪栗落淚,不是因為陳皓軍,而是為自己,她慶幸自己總算走出這男人給的陰影,不再對他有情緒。
當你對一個人的愛恨都消失,心情不再起伏,那是否意味他已經與你無關?你已經不愛了。
陳皓軍的手機響了,司機催他下樓。他依依不捨,眼色眷戀,頻頻回顧瑪栗,終於走出樓梯間,瑪栗待在裡邊,聽著公寓外,汽車駛離。
她喘了口氣,靠著扶手,仰頭,讓淚逆流,不哭,她跟自己說,都過去了,她可以放下了。
瑪栗望著暈黃的燈泡,恍惚地望著斑駁了的水泥牆壁,她思量著——能夠這麼容易放下的原因,會不會是跟另一個男人有關?被那個男人寵愛,令她毫不眷戀陳皓軍的關注?
也許吧,和那男人的關懷相比,陳皓軍顯得微不足道。
陳皓軍奢望的是當年那個小公主似地,永遠仰望他、崇拜他的少女白瑪栗。
屠英倫卻把瑪栗當女皇寵愛著,照顧她的需要,而不是告訴她他需要什麼。他以瑪栗的慾望為優先,而不是只想到自己的期待。經過屠英倫,瑪栗一點都不希罕陳皓軍。
瑪栗深吸口氣,平撫好心情,轉身上樓。來到家門前,想到母親在裡面,想到要應付母親一堆問題,就覺得累。瑪栗也知道母親是為她好,瑪栗年幼喪父,母親獨自扶養她長大,很瞭解一個女人靠自己拉拔孩子的辛苦,所以才積極要撮合瑪栗跟陳皓軍。
然而如果只是貪圖方便跟輕鬆,就和已經沒感覺的男人廝守一輩子,甚至同榻而眠,瑪栗光想就渾身冰涼。
鑰匙已經插入鎖孔,瑪栗猶豫地卻步不前,驀地轉身下樓,走出公寓。
瑪栗到便利商店逛一圈,隨手翻閱晚報,又走到冰箱前,感到口渴,買了礦泉水,雖然她在凱弗做事,但她一點都不喜歡自家的產品,連工作本身也不喜歡,那只是謀生的方式,不能帶給她快樂,也許因為這樣,即使升上行銷經理,也沒有成就感,不過是虛名,做得要死,薪水也沒多少,頭街再大再好聽,名片質感再好,她還是得面對討厭的總監客戶挑剔的嘴臉,還有可憎、永遠看不完的密密麻麻的合約,開不完的長會。
瑪栗扭開瓶蓋,就站在雜誌架前喝起來。時尚雜誌封面的美女,美得好假。明星週刊封面,少女偶像團體笑容燦爛,她卻覺得可愛得不像真人。瑪栗喝了幾口水,還是感到口渴。她隨手翻閱商業週刊,一個字也看不進去,她站到腳酸,卻不想回家,她走出便利商店,走進佈滿商家的紅磚道,但她不想逛街,她看到路旁的流浪狗,漫無目的地瞎走,覺得自己也像只流浪狗,差別在於流浪的是她的心,身體倒是很安分守己地天天扮演母親跟經理的角色,按時打卡,超時下班。
可是心呢?心一直慌慌地,沒有歸依。
離開上一段愛情後,瑪栗告誡自己,往後要愛自己。她看了很多勵志書,看那些失婚女子或成功女士寫的書,她們大聲呼籲女人要自愛,要更愛自己,不管和什麼人戀愛,有多麼愛,都不可以失去自己。
她們說要先愛自己,然後才會讓別人更愛你。沒有了自己,盲目地討好對方,最後只會縱容男人,養大他們胃口,讓他們越來越自私。
當時感情受創的白瑪栗覺得說得太對了,她甚至在書桌前貼滿這些話告誡自己,然後一味地抗拒愛情,在男人眼中成為一個拒人千里之外,不可愛的女人。
好了,她擁有百分百的自己,她保有完全的屬於自己的世界,包括整個心。
然後呢?她這些年快樂嗎?
不,她一點都不快樂。她以為有女兒、有安穩的工作後,不需要男人,這些就夠了,夠讓她的生活得到滿足了。
但是,她滿足了嗎?她是女兒的母親,她是大企業裡有自己辦公室的行銷經理,她是母親眼中永遠長不大讓人擔心的女兒,她是謝佩瑜眼中隨時能為朋友兩肋插刀相親代打的好朋友,她是這些身份。這些身份將她的行事歷擠爆,應該忙得沒空想其他了,也沒空感到寂寞,但為何空虛?常常忙得沾床就睡,但為何還隱約感到空虛?就算在冬夜裡,有溫暖的女兒抱著入眠,但為何還感到空虛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