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歲的瑾兒還不識情滋味,只覺得說這話時心口悶悶的,她老成地歎口氣,不知道是因為與他再會無期,抑或是因他已停駐在她小小的心房裡。
城府極深的韓定波,當然察覺到她話中另有含義。
但還是遲了一步。
瑾兒動作極快地一把推開他,下了長椅旋即拿起他丟在椅子上的衣物,飛奔至船舫的另一側。韓定波沒有愕然,只是狠狠瞪著她,看她手裡拿著他的衣物,突然間,他明白她想做什麼!
「該死!你給我過來!」韓定波失控了,眼中難得迸出盛怒的火花。
嬌嫩的胸脯因急喘而起伏不已。瑾兒往後退了幾步,直到背脊被憑欄頂住。
時機剛好!
「哼,想教訓我?告訴你,門都沒有!」誰說女人只有被欺負的份?
「只脫你上衣算你幸運了!」她看起來就像一隻向公獅挑釁的小母獅子,強悍的外表掩飾住她內心的羞怯,她根本不敢往他頸部以下的地方看過去。
韓定波一個箭步上前,但又遲了。
「回來!」
瑾兒在他的怒吼聲中,帶著他的衣物,噗通一聲跳下船去!
* * *
「明天?」晚膳時,言立陽為韓定波帶來一個好消息。
「嗯。朱老闆說,明天盧大為要為她女兒辦一場及笄宴,想邀你一同赴宴。」
「好。」韓定波臉上露出沉穩的笑意,這離他的目標愈來愈近了。「立陽,你這件事辦得很好。」名與利是相連的,都說「名利、名利,先有名後有利。」但韓定波卻是反其道而行。
韓家有今天的家業規模,是他和兄弟們胼手胝足打下的根基。在這個重士輕商、論門望的社會裡,韓定波為韓家想得更遠。
門望高的士族,就算沒有權位也能得到社會的尊崇,這種標準,從前朝沿續至今,其中尤以盧、崔、李、鄭、王五姓士族的地位最為崇高。
若是能與士族聯姻,韓家就等於集財富與地位於一身,他要從這一代開始,讓韓氏一族成為黃河以北最具聲望的家族。他十五歲開礦、十八歲經商,這是他一路走來最大的夢想。
然,世風重門第,韓家雖為富豪,卻是處在「土農工商」社會階級中,地位最低的商人,要與士族交往,得要有門道才行。
朱老闆就是韓定波的引門人。朱老闆雖同為商人,卻是前朝貴族,所以仍能在江南一帶享有士族般的尊敬。當然,交往的也都是士族人物。
「其實這件事我並沒有花多少功夫。」言立陽解釋道:「我只是跟朱老闆提到,你難得來江南一趟,若是時間安排得當,想邀幾位老爺敘敘。他一聽,就想到那五姓士族之一的盧大為,要在明天為他女兒辦場及笄宴,有許多江南大老都會應邀前去,想說這是個難得的機會,不如就選在明天大家認識聚一聚。」
他心裡明白,朱老闆為了將絲帛往北運銷,極力想巴結韓定波,所以才會盡其所能地討好他,有求必應。而韓定波,似乎早就料想到這一點,他只不過是順水推舟而已。
韓定波輕笑,說:「若不是由你出面,這件事情不會這麼快就有結果。」因為言立陽瞭解他,知道該用什麼方法,在最短時間內讓對方瞭解他的意思。
話才說完,他突然想到:「盧大為的女兒明天及笄?」
言立陽頷首。「怎麼了?」
精銳的黑瞳掠過一絲驚喜。「今早告訴過你,我要的那二門親事。不但有著落,而且是談定了。」他胸有成竹。
言立陽明白他的意思,他要想盡辦法與盧家結親。
「你要叫誰娶他女兒?」他卻不知道新郎官會是誰。
「你說呢?」韓定波反問他。
「我希望那個人是你。」言立陽誠然說道。
也只有在這種私下的場合,他們這對摯友才會暫時拋開彼此的身份,推心實腹的交談。
「娶妻何用?更何況,我已經娶過了。」他說。
「定波,別老用商人的角度看待人與人的關係,尤其是男女之間。」
韓定波睇他一眼,對他的話頗不以為然。「我不像你,天生就是癡情種。」
話一落,言立陽臉色微變。他知道韓定波是故意這麼說,好讓他中斷這個話題。他是脾氣好,但腦袋可不含糊。
「對了,你怎麼會穿那一身衣服回來?」晌晚回到綺香樓,韓定波正好也剛從外頭回來,怪的是,他身穿一件深色麻布料衣裳,和他出門時的打扮不同,而那是幹粗活的人才有的穿著,不是嗎?
尷尬!言立陽哪壺不開、提哪壺?!風水輪流轉,這下換韓定波一臉大變!
「別問!」韓定波面如寒霜,拒絕說明這事。
他不是生氣、而是難堪,第一次有女人讓他如此難堪。他更不敢相信,當她跳下湖時,惟一閃過腦海的念頭不是要拿回衣服,而是要知道她是否平安無事。
當然,她水性奇佳,人不但沒事,甚至在潛游到幾尺外的時候,還將頭探出水面,對著船上的他猛揮手,大叫珍重再見咧!
那畫面他大概這輩子都忘不了。
事後,他以「高價」(等於一艘舢舨船的價錢)向船夫買他一身的衣物,才得以「全身而退」。
面對韓定波陰沉的臉色,言立陽不以為忤,反而輕笑道:
「你今天一定過得很特別。」他第一次看到韓定波的臉上沒有流露出商人的機巧與城府,純粹只是為了一件他無以名之的事而惱怒。不知道是什麼事、還是什麼人有這等本事讓他如此!
韓定波拿起象牙箸輕敲一下桌面,輕嗤道:「你再想下去,我看你飯也不必吃了。」言立陽的心思被他摸得一清二楚,不,應該說他對任何人都是如此。
惟一的例外,是今天那件事。
言立陽但笑不語。
呵,這個男人只是單純的被惹惱嗎?
他懷疑。
* * *
咯、咯、咯——
「小姐,你要不要緊?」小婢女小心翼翼捧著藥碗,在床側坐定。
瑾兒,不,她已經進了盧家,從今天開始她叫盧珊珊,是江南士族盧大為的女兒。她看著小婢女端著藥汁,藥味撲鼻,她不禁皺起秀氣的眉,孩子氣地拉起被褥摀住鼻。
小婢女見狀,面露為難。「小姐,你快把藥喝了,這樣才好得快呀。」
珊珊猛搖頭,她最討厭吃藥!
小婢女急了,淚水在眼眶中直打轉。「小姐,你要是不喝,會害我被罵的。」她的年紀比珊珊小,才剛進盧府沒多久就被差來服侍珊珊,她很害怕自己做得不好挨那些大奴婢的罵。
珊珊眨了眨眼,心軟了。今早她病懨懨地被送到盧家,之後就是這個小婢女在一旁照料著她。看小婢女如此驚慌,她拉下被褥,貼心的說:
「你別、別哭啦,咳、咳、我喝就是了。」她不僅咳嗽個不停,還語帶嚴重鼻音。哎,昨天的行徑害她今天病成這樣!
落水之後,識水性的她當然平安地游上岸,但一身濕灑灑走回家的結果,就是染到了這身風寒。
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人……粉臉霎時飛紅,但又想到,她連他是誰都不知道……
小婢女聽到珊珊答應吃藥了,這才破涕為笑。她舀起藥汁餵她,不到幾口,就發現珊珊一臉紅通通的,且緊皺著眉頭,以為是她病得更重了,很緊張的問說:
「小姐是不是又哪兒不舒服?」
啊?珊珊回過神來,意識到自己竟沉浸在昨天那羞人的情節上!
「我、我沒事。只是頭有點暈,休息一下就沒事了。」她說得好心虛。
「前廳很熱鬧嗎?」就在她又被餵了幾口藥汁時,她隨口一問。
「嗯,好多客人呢!」都是來參加及笄宴的。但臥病的她根本無法出席。
她突然覺得自己更笨,怎麼會沒問出他的名字呢?又忍不住地,想到昨天那個人……
她愈想愈遠。「那人看起來似乎頗有身份,會不會……也應邀來參加她的及笄宴啊?她是不是應該出去看看?哎,不行,她病成這樣,爹不會允許她出現的。」
小婢女見小姐又開始不太對勁了,很擔心她會愈來愈嚴重,便說:
「大夫說這藥可以分二回喝完,我看小姐你還是再歇會兒好了,我晚點再來服侍你吃藥。」
「喔。」珊珊來不及回神聽完她的話,只能輕允一聲,微愣地看著小婢女為她蓋好被褥,再看著她手腳極快地收拾好藥碗離開房裡。
房內頓時安靜下來。
沒多久睡意來了,她側個身,將自己埋進被窩裡,臨睡前又忍不住地想起他……
和閨房內的幽靜相比,前廳是另一處世界,人聲沸騰,好不熱鬧。
韓定波就坐在賓客之間。
席位是成圓形擺設,中間有絲竹樂伶演奏,輔以歌舞表演。幾名舞伎正跳著輕快的胡舞,舞影翩翩,流暢似水般。
坐在韓定波身旁的朱老闆,察覺到他的視線一直落在一名身形嬌小的舞孃身上。朱老闆圓圓的臉上揚起一抹意會的笑。宴席結束後,他又想到可以為韓定波準備好什麼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