辦公室內瀰漫著可怕的沉默。
藏在皮包中的辭呈只是薄薄的一張紙,子京卻不知該如何將它拿出來。下定決心要告別這段情,告別自己的過去,告別這五年的光陰……有這麼多的事要告別,累積起來卻只是薄薄的一張紙,難怪它會有如千斤那樣重,重得她不知該如何拿出來才好。
要笑著說再見,這是她眾多決心中的一個,要好好地跟他道謝,這五年來的照顧,自己在他身邊獲得了許多不是金錢能衡量的東西,沒有悔意只有感謝地,以笑臉與他道別。
從旁人的眼光看來,很不可思議吧!真的有人能這樣無悔無恨地離開一個工作崗位,對自己單戀五年的男人的情意,到頭來一無所獲,對方也什麼表示都沒有,這樣也要道謝?
子京是真的感謝,這五年來,因為有段情,所以自己的人生才能活得這麼幸福,這麼快樂,這麼沒有遺憾。道謝不只是對他而已,這也是珍視自己的一片真心,她並沒有白白地過了這五年,她是這麼覺得,所以要用對得起自己的方式道再見。
子京閉上眼睛,再次確認自己的心已經沒有任何的疑惑.然後睜開雙眼,起身為黎迅羽與自己沖泡每天早晨的第一杯咖啡。
咖啡壺中「噗嚕噗嚕」響起的蒸氣音,滾動著,慢慢地滴落出來褐色的液體,用著第一次泡咖啡時那樣專注的心,注視著它緩緩累積出早晨的活力。
「黎先生,你的咖啡。」
「喔,謝謝。」他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,與平常慣性的灑脫笑臉有些不同。
轉身在自己桌上放下另一杯咖啡,從皮包中取出那紙辭呈,她平靜得像是遞給他日常公文似的,以淡淡的口氣說:「還有,這是我的辭呈,我做到這個案子結束為止。」
剛喝進第一口咖啡的黎迅羽,隨即嗆得噴出來。「咳、咳、咳!」他猛力地拍打著自己的胸口,接過子京遞來的面紙,擦拭自己與桌面。「你……你要辭職?」
「多年來承蒙你的照顧,非常謝謝。我學到了許多東西,也接觸到許多我不曾接觸過的人,有過許多有趣的歷練,這些我想在別的地方一定都不會見識到。這五年來,我過得很充實、很愉快,謝謝你,黎先生。」
「慢……慢著,別用這種演講台詞來跟我打馬虎眼呀!」
黎迅羽激動地站起身來,「謝什麼,好像你要去遠方似的。拜託,我……我這小事務所不能沒有你呀,子京!」
「我會馬上登報找下一位助理的,請你不用擔心,交接的問題我會處理。」
「我不要新的助理,你是最好的了!」
「謝謝你的讚賞。」
「是我哪裡做不好了?你直說嘛!或者,你心裡在介意昨晚上的事?我跟你道歉,我不是故意要在你面前……」不對,這麼說好像老公在對老婆道歉他不該外遇偷情似的。「我是說,我那樣做是有點欠缺思慮,可是我能夠解釋,你聽我說一句好不好?你說你喜歡我的事——」
「關於那件事——」子京毅然地打斷他的話,接著說:「讓你困擾了,真是對不起。請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。」
「什麼不要放在心上,這又不是說你做錯了什麼事!我是很認真地在考慮你和我——」
她再度打斷他說:「黎先生,我無意用我喜歡你這件事,勒索你的情感。如果你認為我現在辭職是欲擒故縱的手段,那你就完全誤會了。我喜歡你這件事是私事,而我要辭職的事是公事。這是兩回事,我不想把它並為一談。」
一時間被她堵得無話可說,那義正嚴辭的態度,簡直是神聖而不可侵犯,似乎他再多說一句,都會對她的人格造成侮辱。黎迅羽只能用雙眼瞪著她,而她當然也毫不退縮地瞪了回去。
「呼」他吐了口長氣,搔搔自己的頭髮,「好像輸給你的氣魄了。」
子京垂下眼,這種堅強其實是脆弱的反證,因為心裡無法去面對他討論這件事,既然已經決定要告別這段感情,若是再與他討論什麼喜歡或不喜歡的,就再也無法控制內心的情感,也許連淚水都會逼出來。
不想在他面前哭泣……哭什麼呢?乞求他的情感嗎?乞求來的情感對自己而言又情何以堪?驕傲與愛情是不能並存的,這點她非常清楚,捨棄驕傲能不能獲得情感,她不敢卜賭注。
「那……至少告訴我,你真正想辭職的理由。這點,我總應該有資格問吧?你不想談的事可以不談,但是身為僱主,我希望能知道有什麼你非辭職不可的理由,我才能決定讓不讓你走。」
真正的理由,其實相當簡單。因為一旦把情感說出口,它就會以倍速湧上來,渴望一個出口,渴望一個擁抱,渴望能在顧盼之間也有個人會回首,對著她微笑,然後滿足地再等待下一個同樣的循環展開。
沒錯,她已經沒有辦法再扮演一個「專業」的助手角色。
剛剛大言不慚地說,公私不能混和,可是她才是那個先把公私混為一談的大笨蛋。已經無法挽回地,把情感的圍籬給打破了。
「我需要時間,把自己找回來。」這是個最差勁的理由、逃避的借口,可是她只能這麼說。
「什麼時候把你自己搞丟了?」
五年以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?或者是三個月前?或者是一分鐘前?那都沒有差別,也不重要。子京沒有開口回答他。
「你眼前就有位現成的偵探,要不要僱用我,幫你尋找呢?」
子京皺了下眉,想擠出笑臉,還是失敗了。「對你而言,這也許只是個笑話,可是迷失的人卻不覺得好笑。」
「抱歉,我太不正經了。就當我老毛病又犯了吧!」
她搖搖頭,無意再談論下去。
「好吧,我知道了。那,也不用麻煩你登報尋找助手了,我不想再找其他助手了。」
他的這句話,讓子京從自己困惑的思緒中轉而一變,地張大嘴巴看著他,「你……為什麼……」
輕柔地用指尖幫她把嘴閹上,他溫和地望著她說:「沒那個必要,我想不論你找來什麼樣厲害的助手,都不能讓我滿意的。我們合作了五年的默契,豈是一個陌生人能夠隨便替換的?我也沒心思再去習慣別人的行事作風。」
「那怎麼可以,你一個人……事務所一定會忙不過來的。當你出去查案的時候,沒有人接聽電話,沒有人整理那些文書,沒有人幫你處理會計上的事務,你打算怎麼辦?」
他利落地聳聳肩,「應付不過來就應付不過來,頂多少賺點錢、少接些case就是了。不管怎麼樣都能撐下去,要是真的撐不下去,那就把事務所結束也沒關係。」
「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?事務所是你的全部,把它結束掉,你要做什麼?」
黎迅羽像是開玩笑地摸摸鼻尖說:「嗯,說的也是,到時候就變成了無業遊民了。可能得找人收留我也不一定。」
「你認真一點,好嗎?」如此地為他擔心,他自己卻毫不在乎的樣子。
揚起半邊眉毛,他轉頭看看這間事務所,「當初我從死去的老爸手裡接過來的時候,心裡頭想的並不是要繼承這間事務所,把它遺留給子孫這樣子的事。對我來說,這間事務所就像是我老爹一樣,從小到大,幾乎沒有在家裡好好陪我玩過一天的老爹,總是一天到晚泡在這間事務所裡忙進忙出,忙得連我老媽都受不了而和他離婚。小時候我還曾經為此而自暴自棄過,覺得老爹心裡頭只有這間事務所,而沒有其他人的存在。
「可是當我老爹去世後,我才發現我們父子之間,什麼都沒有。我怨怪我老爹忙於工作,自己卻從沒有好好地想過……他為什麼要為這間事務所如此付出,他真的是愛工作勝過愛自己的子女嗎?如果我老爹有錯,那我也有錯,因為我也沒有主動地瞭解他,只是一味地抱怨與痛恨,永遠停留在原地不動地悔恨,誰都沒有跨出那一步的勇氣。
「所以,我把公職給辭了,接下這間事務所。每當我坐在這張皮椅上,就會感覺到我老爹的氣息也依然存在這裡,看著過去累積出來的成千上萬的檔案,在我老爹生前曾經幫人解決過的困難……我就會瞭解他在我童年生活中缺席的理由。雖然他現在已經不在這裡了,透過這間事務所,我和老爹就好像依然有所聯繫似的……」
子京第一次聽他提起這件事,她知道事務所對他的重要性,卻從來不知道原來背後藏有如此的理由。
「不過,人不能總是活在過去呀!黎迅羽轉回視線正視著她,明朗的笑臉一如往常爽快,「事情順其自然,結束在該結束的地方,也沒什麼不對的。所以,萬一靠我一個人事務所撐不下去,我就把它結束,然後到美國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