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張臉,果然有點用處。
兩軍再度對峙,已是數天後的事情。
這次宋軍不敢小看敵方,能動用的人全派上戰場,看得鬼軍這邊嘖嘖稱奇,也同樣整軍以待,不敢稍有鬆懈。
隔著一處甘地,兩軍主帥佇立在最前頭,互相觀察對方動靜,交戰時機蓄勢待發。
「你可以大聲的笑出來,免得憋到內傷。」鬼軍的統軍將帥南昊,坐在黑壯馬兒背上,很好心的關照到一旁隨身護衛的身體兼心理需求。
「哇哈哈哈……」老早就忍俊不住的夜鷹,在得到主子的恩准後,當然是肆無忌憚的捂著肚子狂笑,還笑到差點滾下馬。
南昊上彎的嘴角有點僵,目光斜睨著笑得無禮的人,「你克制一點,待會兒還要與敵人廝殺。」真是個不貼心的屬下。
「我……知道。」揉了揉笑到發酸的嘴巴,夜鷹的臉一時還回復不了原狀,「真想見見那個捅你一刀又踢你下水的女人,想必是個啥辣子。」還特地加強了「女人」這兩個字。
一回想起主子前些天回營的樣子,就忍不住發笑,當時他嚇了好幾跳,還以為是被敵軍偷襲才受傷,結果一問之下,居然是偷看姑娘家洗澡,才弄成這副狼狽樣。這應該算是倒霉呢?還是活該?噗……
「我也想見她。」南昊別具深意的撫著下巴。
而夜鷹一聽,下巴差點掉下來,目瞪口呆的看著他。主子何時變得這麼小心眼了?
「喂喂,你該不是要對一個女人動手吧?你看了人家全部,她也不過捅你一刀,算是很客氣了,你也別太跟她計較。」注意力還放在主子偷看姑娘家洗澡受傷這件事上頭,身為鬼軍大將一員的夜鷹,完全沒有身在沙場上的自覺,反而還替那不知名的女子說起話來。
「你到底是站在哪邊?」南昊轉過頭,懷疑的看著與他一起打到大的屬下兼夥伴。
只見夜鷹聳聳肩,然後搖了搖頭。「我站在正義的那一邊。」一副不得已的模樣。
「吱。」
咚隆……咚隆……
忽然間,地面的起伏震撼一路蔓延至腳邊,奔雷表現得有些急躁,像是預知一場生死決戰的到來,不安分的前蹄略顯雜亂的踩踏著。
南昊俯下身來,大掌輕輕地撫順它烏亮的黑鬃。「噓……」
「宋軍有動作了。」夜鷹豎起耳朵,聆聽地表震動的聲響。
「傳令下去,兵分兩路,鷹你由後路突襲,先取元振青的首級,我來引開宋軍的注意力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調轉過馬身,夜鷹照主子吩咐,隨即領了一隊鬼軍就要離去,可就在這時,有幾名士兵忽然從馬背上無故摔落地面。
「怎麼回事!」兩人同時大吃一驚,以為有敵軍躲在暗處偷襲,連忙梭巡四周隱密處,但並未發現任何騷動,反而是鬼軍倒下去的人有越來越多的趨勢,造成一片混亂。
「不好了三少!兄弟們一個個像生病一樣全身無力,連兵器也拿不穩了!」一名中軍心急如焚,急急奔至,萬分焦慮的原因是宋軍已經越過谷地,直逼這裡而來。
「怎麼會這樣?」夜鷹知道再這麼下去,對鬼軍十分不利,看著正在思考中的主幹,他忽然推敲出一個可能性,雙掌相擊。「啊!莫非是……」
「中毒。」南昊接續他的話,「沒事的人把倒在地上的全扛上馬背!動作快!」
「有奸細混進我們營中嗎?可是為何一部分的人毫無異狀?」夜鷹跳下馬,和南昊同樣忙不迭地抬起癱軟在地的自家兄弟。
「我跟你也都沒事……」早上他跟夜鷹忙著佈置一切,沒吃什麼東西,記得昨天有一批糧食剛從鬼域運來,說是特地送來犒賞眾將士的,難道……
「目前能戰的人已剩下三成不到,昊,下令撤退吧!」比起蜂擁而上的宋軍,他們能用的兵力實在太單薄了。
「鷹,你帶一半的人馬護送中毒的人離開,剩下的跟我來!」南昊跳上奔雷,當機立斷地作了決定,迅速重整隊伍。
「還打?你明知贏不了,還要迎戰?不想當懦夫的不只你一個,要就全部留下,不然就一起走!」還在忙著扛人的夜鷹抬起臉,看著南昊的眼神很堅持。
「現在不是耍個性的時候。」南昊不常打結的眉心,今日難得一見。
「平常任性的人是你,不是我。」夜鷹反駁回去。想留下來逞英雄,起碼也要算上他一份。
「別忘了倒下去的兄弟們需要你,帶他們安全離開,我來斷後,別讓我分心。」身為統帥,他需要顧及手底下的每一條生命。敵人不會因為你弱就不殺你,就像他一樣,從小便學著如何保護家人,明白對別人仁慈,就是對自己殘忍這個事實,當然更不可能手下留情,讓敵人有活命的機會。
「說得好像我是你的累贅一樣。」夜鷹不滿的嫩了撇唇,「算了,這回英雄就讓你一個人當,不跟你搶功,自己小心一點。」他瞭解南昊,就算是犧牲自己,他也不肯輕易賠上任何一兵一卒。
「還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。」從剛才到現在,他一直思考著大家會中毒的原因。
「要我替你買棺材嗎?」夜鷹的語氣充滿了怨制。
南昊好笑的挑高眉,要勸人逃命,還真不容易。「我是要你回去告訴老大,請他查清楚運到營裡的糧食,是由誰點交。」
「你懷疑有內奸?」剛才他也猜到這個可能性。
「沒錯。」南昊發現宋軍已經衝破地下的第一道防線,往這個方向前進。
「記住,要活著回去。」他轉過臉,對夜鷹說,還不忘掛上夾帶酒窩的笑容。
夜鷹可沒主子這般好心情,面色凝重的說:「你也是,要是死了,我不會原諒你。」
第三章
粗重的喘息一聲連著一聲,剛砍下一顆頭顱的鮮血,沿著刀身滑至刀尖,形成水珠狀,然後一顆顆的往下掉,滴落土裡的水漬,多添了一股腥膻味。
覆在額前的發上,汗珠如絲雨般涔涔滑下,模糊了琥珀色眼珠的視線。
隔著層層浮動的熱氣,南昊環顧四周,這是一場苦戰,宋軍一波波的接踵而至,主要是在消耗他所剩不多的體力與戰力,戰馬的嘶鳴,刀光、血影在半空中交錯,拚命的顯然不只他一個,見個個殺紅眼的同伴與敵人,他心中燃起難以抑止的憤怒。
私心和貪念,是他從小在鬼城裡從人的身上看見的兩樣東西;他曾經以為,世界不該是這樣的,人與人之間,不應該只存在著鬥爭,至少……至少該有那麼一點點叫做「愛」的東西,聯繫著彼此。想起被親生父母丟在鬼域的那一刻,他仍相信他們不是真的想扔下他不管,因為他愛他們勝過自己,所以最後選擇了原諒。
而這些而眼中所謂的敵人,為了拓展大宋的版圖,不惜揮軍北上,甚至造成生靈塗炭,只為了成全一己之私,然後毫不羞恥的奪人性命、佔人土地。
為何這些人冒著生命危險來攻打別人的理由,是如此的薄弱?
為什麼!
咬住牙的下頷緊縮,嘴角滲出硃砂般鮮血,他跳下奔雷,神色與殺人時的凶悍不同,大掌輕輕撫摸著它的頭,充滿愛憐。
奔雷是王父親自為他挑選的上等馬,從他被王父撿回去後,就一直有它陪伴。王父、王母,再加上它,他就等於同時多了三個親人,這些人願意當他的家人,照顧他、教導他,讓他感受到自己從未被人遺忘。而在這之前,這些都是他不敢妄想的事,對一個被父母拋棄的棄兒而言,「家」是多麼的遙不可及。
也因為如此,他學會了珍惜。
「你走吧,別讓我拖累了你。」
奔雷像是明白主子的心境,四隻腳僅是跺著,並不想依言離開,還用頭廝蹭著地的掌心。
手心傳來黏膩的熱氣,有一種溫暖的感覺,讓南昊紅了眼眶,也鐵了心。
「我叫你走!在這裡你只會妨礙我而已!」吼完後,他看見奔雷濃密的黑睫下明顯露出傷心。
「走!」刀柄使了點力,撞在奔雷健美的馬膜上,看著它悲憤似的嘶鳴、揚蹄,回頭又看了他一眼,才不甘心的奔離腥風血雨的戰場。
他也是個自私的人,在王父面前曾立下誓言,會好好守護鬼域和家人,不讓任何人來破壞王父一手辛苦建立起的鬼域。而今天,眼看敵人就要踩過他的屍體、殺光他的手下,一舉進犯鬼域……南昊心中的悲愴,頓時被恐懼取代。
「殺!」怒喝一聲,握住長刀的手毫不猶豫的往前砍殺而去,他絕不允許這些人傷害自己的家人!
鮮紅的血在他面前噴灑出一道又一道極為華麗的光影,此刻的他沒有退路,只能戰爭,為了悍衛給予他親情的家人而戰。手中緊握住的銀白長刀,不停地舞動著,就像征戰前,巫師替武士們跳的祈福舞一般,猶如神助,每一個動作皆鏗鏘有力,激越起更高昂的情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