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擺明了在耍人,關靳封卻無能為力。在接下這份工作前就有人警告他,劉伯溫老奸巨猾,要他千萬小心。
偏他仍大意上當,只能怪自己笨,怨不了人。
「姜果然是老的辣!」這一回他認栽,卻絕不輕易認輸,否則開了先例,日後他在劉伯溫面前就再也抬不起頭了。
只是,村內無客棧,又不能借居民房,總不能教他們日日夜夜露宿荒郊野外吧?
就算他這年輕人受得了,劉伯溫年歲這麼大了,雖然他神通廣大得像妖怪,卻仍是大明國師,無緣無故死了,會很麻煩的。
還是得想辦法弄個地方給他住才行。
村內是沒指望了,不如往山上尋去,或許有獵戶留下的小屋,可供暫避風雨。
打定主意,他正想走。
「妗粼。」半夜裡一句呼喚,嚇得他縮回了腿。
「娘,你找我有事?」窗邊出現一道纖細的身影,關靳封縮進牆角,怕給人發現了行蹤,會打草驚蛇,嚇跑胡惟庸殘黨。
尖銳的聲音續道:「你爹的咳嗽又犯了,明兒個一早,你記得上回春堂拿兩帖藥回來。」
「那銀子……」
「前兩回你去拿藥不也都沒給銀子,那個老大夫喜歡你,你就求他再賒兩帖吧!」
「娘,大夫也是要吃飯的,怎有辦法時時賒藥予人?」
「做大夫的,行醫濟世是他的天職,難不成還要學那商人,事事講利?」
「話雖如此,但老大夫生活也不甚富裕,倘若人人都去跟他賒藥,那他的日子要如何過下去?這日子過不下去,他就有可能搬家,他一搬走,村內再無大夫,咱們又上哪兒看病去,所以說……」
「閉嘴,你拉拉雜雜一堆,根本是杞人憂天。而且,也沒人要老大夫見人就賒藥啊!這行善是要挑的,那些家境困難比如咱們的,才賒;其餘三餐溫飽的,就不必理他們了。」豪氣地說完,轉身走人。
岳妗粼喚人不及,一張原就不甚開朗的臉蛋兒凝皺得更加添怨帶愁。
大家老是裝窮,但發財村不過丁點兒大,街頭有人打孩子,街尾都聽得見,誰三餐不濟,大夥兒心知肚明。
比方她家,娘親剛剛分明才熬了碗雞湯送進爹房裡,轉個身,卻來跟她說手頭窘困,要她去賒藥,這是何道理?
都怪老大夫初來村內,為人太好,診金收得零零落落不打緊,還常免費辦義診,為那些乞丐看病。
時日一久,一些貪心人士見有免錢藥可誆,誰還肯乖乖地付錢去看病?總是巧立名目,能騙多少是多少。
可憐老大夫在發財村一待三年,老本幾乎蝕光,再這樣下去,岳妗粼擔心他要餓死街頭了。
「唉!」她推開窗欞,對月一歎。「看來明天得上山打點野味,給老大夫充診金了。」或許還要再加兩擔柴,聽說前回阿娘去拿藥也沒給錢。
「做人果然不能太好,否則非給人吃死不可。」她呢喃自語。
「我以後絕對不做大善人,幫人沒功勞也就罷了,等沒能力幫了還要被說沒良心,真不划算。」小拳頭揚起,她對月發誓。
可是——
「我也不想做壞人耶!聽說行惡將來會下地獄,地獄裡的生活是很慘的!」小腦袋瓜裡已經想到了死後的世界。
「那我該做什麼人?好人不成、壞人也不行,那就沒有啦!
「不對,世上並不只有好人和壞人,一定還有第三種人,比如……做官的、賣菜的……慢著,這就變成要分職業啦!錯了錯了,應該是……」
岳妗粼一徑兒地對著明月又歎又念,絲毫不察窗欞下,一雙晶亮的眼兒將她的乍喜還憂盡收眼底。
關靳封捧腹大笑。「怎麼有這樣奇怪的人?」他邊笑,邊小心翼翼退離原地。
「還沒發生的事也能操煩成這樣,真是自討苦吃。」
話還沒說完,適時,屋內傳出一記清朗讀書聲。「先天下之憂而憂、後天下之樂而樂……」
關靳封再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,敢情那屋子裡不只有個愛憂天的杞人,還有位只會讀死書的酸書生?
岳妗粼聽見異聲,嬌喝出口。「誰在那裡?」
關靳封忙掩住氣息,半聲不敢吭。
「難道有賊上門?」探頭察看的小姑娘當場變成熱鍋上的螞蟻,團團轉個不停。「那該怎麼辦?爹正病著,哥哥又只會讀書,家裡只剩娘跟我還算有幾分力,乾脆把娘叫過來一起殺出去吧!不行,萬一賊匪人數過多,單憑娘和我兩個人絕非對手,還是逃吧!可要逃到哪裡去?唉呀!真後悔自己沒習武,今朝若能活命,我必潛心學藝,將來好成為一名武林高手……對了,我可以當個江湖人士啊!那就不必煩惱要當好人還是壞人了,畢竟……」
關靳封聽她雜雜念著,笑到肚子快痛死了。
怎麼有這麼寶的人?一件平凡小事也能想那麼多。
想他關靳封,虛長二十七,從未想過自己要做什麼樣的人。他有功夫、又聰明,一次因緣際會救了皇上,從此步上仕途,一帆風順到現在了。
他行事但憑己意,覺得好,任千萬人阻擋,他亦一意孤行;否則,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,他也會推托到底。
朝中有些人嫉妒他,便說他一生平順,焉知民間疾苦?
其實他本就出生民間,天下大亂時,他才出生不久;及長,聽聞明軍橫掃四方,也曾與三、五好友約定,長大後要投效明軍,建立一番大功業。
可惜啊!等不及他有能力征戰沙場,天下就太平了。
而後,他投身江湖闖蕩了幾年,這回倒沒想過要闖出什麼豐功偉業,只是無聊,便四處玩玩,卻不知不覺敗武當、降少林,被封為一代劍俠。
接著救皇上、進廟堂、封高官……因而成就今日的他,皇上最寵信的禁衛隊長 關靳封是也。
想來,他這一生根本是有意栽花花不發、無心插柳柳成蔭。
所以,想那麼多做什麼?
忍不住回頭輕言。「你什麼人也不必做,做你自己……」話到一半,忙把嘴摀住。該死,又露行藏了。
「真的有人!」一夜數驚,岳妗粼緊張得頭髮都豎起來了。「是好漢就出來,我我我……我不怕你……」
關靳封迅即把頭一縮,像毛蟲蠕動般,既迅速又無聲地離開牆邊。
好半晌,岳妗粼終於鼓足勇氣出門查看,除了黑漆漆的夜幕濃稠如蜜外,什麼東西也沒有。
「怪了,難道是我聽錯?可一次是失誤,連續兩次又作何解釋?除非有人故意惡作劇,那就牽扯到仇怨問題了。會不會我們家最近得罪了誰,有人來尋仇?那到底是爹、娘、大哥,還是我招惹來的麻煩?唉呀!對方會不會想要斬草除根,將我岳家四口盡數滅絕……」她的想像力又開始天馬行空地飛躍起來了。
關靳封「爬」到一半,悶笑到手腳都發軟了。真是難得的寶、活生生一朵奇葩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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嚴格說來,關靳封真是個很幸運的人,想什麼、有什麼,要東西,連「南北」都會自動從天上掉下來。
他才正煩著發財村內沒客棧,與劉伯溫兩人無處棲身,不知如何是好。
漫無頭緒之際,順著村郊周圍繞一圈,即在東方半山腰發現獵戶休憩用的小屋;雖然髒亂,倒也是個不錯的棲身之所。
他快快樂樂地找來劉伯溫,想兩人一起打掃,頂多半個時辰,美好小窩便可成形。
不料劉大國師對天咳了兩聲。「關禁衛,老夫適才觀星,發現東方高麗國將發生變故,影響我大明甚深,老夫要占卜一下,這打掃一事就麻煩你了。」
然後,他走了。
關靳封順遂愉悅的人生二度吃癟。
「這隻老狐狸!」他真不想順他的意,但與這種懶人在一起,除非蛻變成比他更了不起的懶蟲,否則注定淪為僕人。
關靳封生平第一次拿起掃帚,結果,打壞了一扇門,敲斷了一張椅子。
別問他這般豐功偉業是從何得來,因為,他不知道。
但兩個時辰後,他終究還是弄出了一個差不多可以住人的地方。
「我其實也挺厲害的嘛!」不得不佩服自己,真是個宜室宜家的好男人。
伸個懶腰,第一道朝陽自通透的屋頂灑落他的俊顏,照得他熠熠生輝,凜然威嚴。
「關禁衛果真是人間龍鳳,氣概儀態俱是萬中選一,莫怪皇上對你器重有加。」屋子打掃完畢,劉伯溫自動歸來,順道送上一句褒獎。
「豈能與國師相比。」論狡詐,他還遜上一大截。
「這就是年歲的差別了。」所以狐狸是老的精。
「末將會多多向國師學習的。」總有一天整死他。
「關禁衛真是好學啊!不過……」劉伯溫指指他一身泥灰。「老夫適才發現屋子後方有一條小溪,清澈見底。關禁衛打掃屋子也累了,要不要去梳洗一番,順便摘些果實、野菜回來當早餐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