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過,他並沒有時間細究自己的心情,因為她受傷了,受傷之後,他細心照顧她,以為自己是因為想贖罪才這樣細心。
事態急轉直下,逼迫他不得不面對事實--她為了他,毀了容。
看著她臉上的鮮血滴滴而落,如同梅花點點,他的心就如刀割一般,也要淌出血來了。
那一刻,他後悔與南桓帝爭鬥,如果她能無恙,他寧可獻出皇位。
那一刻,他不得不承認,自己對她是有特殊感情的。
這種感情,不是內疚,也不是出於對翩翩的懷念,是一種確確實實存在的愛意。
或許,因為感動,因為她的容貌,因為她舉止的可愛,談吐之間的溫柔,才讓這份愛意萌芽……但無論如何,他的確愛上了她。
在隱約意識到自己的真心之後,他逃了。
不去景陽宮探望她,為了一隻白鶴對她凶神惡煞,甚至殘忍地要把她嫁給丁鵬舉。這一切,只是他逃避她的手段。
多麼希望她真的是翩翩的輪迴轉世,這樣他就可以放掉心中一切包袱,與她快快樂樂地相戀、廝守一生,但很可惜,她不是。她與翩翩,除了容貌相似之外,的的確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。
那麼,他怎麼可以愛上她呢?他怎麼可背叛翩翩,愛上別的女人?
在遇到她之前,他以為一個人一輩子只會愛上一個人,在遇到她之後,他迷惑了。
他到底是不是一個癡情的男人?怎麼可以在愛人死後,忽然移情別戀?
他到底有沒有良心?明知翩翩為自己而死,卻不能為她守候一生,只短短的五年時間,就變心了?
所以,他不能原諒自己,用一種極其殘忍的方式打發如意出宮,用傷害新歡的方法來對自己撒謊,證明自己對舊愛沒有變心。
玄熠緩緩站起來,打開一扇隱密的暗門,走入一條幽深的暗道。
這暗道,通往景陽宮的一處閣樓,那個藏有翩翩畫像的地方。每一次,當他想念這個已故的女子,就會悄悄地前往那裡。
聽說人死了,如果幽魂不散,每逢夜深人靜,便可以聽到她的腳步聲。
他相信這個傳說,總在深夜裡徘徊,希望能再次遇到她,希望她的靈魂能飄進窗子,對他綻放笑顏……但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,除了夜裡的風聲,他什麼也聽不到,什麼也遇不到。
翩翩是否已經把他忘了?是否已經化為仙子,在九重天宮裡過著逍遙的日子,無暇再看塵世一眼?又或者,她已投胎轉世,遇到了另一個青梅竹馬的男子,不再記得前世的這一段孽緣?
「翩翩……」玄熠跪在畫像面前,望著畫中美人不說不動的容顏,喃喃地道:「妳最近過得好嗎?如果缺什麼,想吃什麼,就托夢告訴我,好嗎?我好想念妳,為什麼妳從來不回來看我?
「翩翩,我最近很害怕……害怕自己愛上了另一個女子。妳說,我該怎麼辦呢?我忘不了妳,但又無法克制自己喜歡她,妳會怨恨我嗎?她會怨恨我嗎?我真的、真的很苦惱……
「有時候,真覺得自己好渺小,雖然統領整片國土,坐在這高高在上的殿堂裡,彷彿很威風,可以掌管天下的一切,但其實,我連這一件小事也把握不了……
「我忽然產生一種很疲倦的感覺,很想遠遠地離開這裡,離開王權的紛爭,離開沒完沒了的政務,去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安靜地生活。」
他深深地凝望著畫中人,希望能得到一句回答。但畫中人百年如一日地微笑,
彷彿把他的話全都聽在耳裡,又彷彿,什麼也聽不見。
他執著地守候著這一場虛幻的愛情,任歲月流逝,讓心情一點一點沉淪到地獄裡,不願意出來。
第九章
沒多久,新年將至,如意下嫁丁鵬舉的日子也近了。
宮裡忙碌起來,一為接迎新年,二為準備如意的嫁妝。
似乎是為了補償,似乎是為了皇家的顏面,玄熠下令,如意的嫁妝必須是天底下最豐盛、最奢華的。
於是,從桑蠶之鄉運來的綢緞,從南海運來的明珠,從全國各地運來的珍奇玩意,從京城裡徵選最手巧的繡花娘,每日每日,成批成批地被送進宮。
人們都說,如意的下嫁彷彿公主的大婚,攝政王對這個女子寵得過份,寵得不合常理。
這一天,下了早朝,丁鵬舉跟在玄熠身後久久不肯離去,欲言又止。
「有什麼事嗎?」玄熠發現他的異樣。
「臣……臣有一事想請求王爺。」
「儘管說。」
「臣成親之日,想請王爺賞光前去觀禮。」
「哦?」他一怔,「為何忽然想起這個?」
「不是忽然想起的,是一直都有這個心願,那日與如意見面之時,她也很贊成臣的想法。」
「如意?」眉一挑,他相當意外,「怎麼,你們什麼時候見的面?」
她竟背著他與別的男人私下會面?一股酸酸澀澀的感覺頓時溢滿心胸,但他盡力克制。都要把她嫁給別人了,他能做出這樣的狠事,她怎麼不能跟未來的夫君見見面?
「那日在南安郡主的安排下,臣與如意聊了兩句,請王爺恕罪。」
「你們是未來夫妻,本就該經常見面才是,何罪之有?」玄熠只得微笑回答。
「那麼王爺是答應參加臣的婚禮了?」
「我……」他該答應嗎?看著她走入別的男人懷抱,自己一定會非常傷心吧?但如果去了,也有一個好處--能讓他對她永遠死心。
好吧,那就去送她最後一程吧!從此以後,如同隔著天涯,即使兩人同在京中,也無法再見面了。
看著她嫁人,就像把這段記憶親手放入棺材,蓋上板,錘上釘,一輩子塵封。
於是,他點了點頭,讓丁鵬舉歡天喜地離去。
只不過他沒想到,她成親那日,竟會讓他這麼痛苦!
那一日的前夜,他徹夜未眠,拚命想把她的影子從自己的腦海中抹掉,那影子卻輕輕鬆鬆地不斷閃現,逼得他快要發瘋了。當太陽自東牆升起,當他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之下,踏入丁鵬舉的家門,坐在那張為主賓準備的椅子上時,他的思緒更加混亂。
他看到她身著嫁衣的艷紅身影,從地毯的那一端緩緩走來,雖然遮著蓋頭的臉看不清是什麼表情,但他可以感到,她渾身上下,似乎透出一股濃濃的喜悅之情。
鑼鼓喧囂,人們的鼎沸之音不絕於耳,對他而言,四周的一切彷彿都不存在,他只是盯著她,眼中只有她。
過了這一刻,一旦禮成,她就再也不屬於他了。
從今以後,她將是丁鵬舉的妻子,為姓丁的煮飯生子,與姓丁的說笑談天,夜裡躺在那人的身旁。
不,他不能想像!不能想像她賴在別的男人懷裡撒嬌的模樣。她初入宮那夜的情景又浮現在他眼前,清楚地記得,她當時的羞怯與笨拙……他當時沒有碰她,難道就是為了日後讓別的男人碰她?
不,她的清白之軀本就屬於他,他不能拱手送給別人,男人的自尊心不容許他這樣做,愛她的心也不容許他這樣做!
「且慢!」
當司儀準備宣佈新人「一拜天地」時,玄熠猛地站了起來,大聲喝道,
「王爺,出了什麼事嗎?」丁鵬舉詫異地問。
「婚禮不能再繼續,就算我出爾反爾……我要帶如意離開。」他上前一把握住新娘子的手,用力一扯,將她扯到自己身旁。
但新娘子似乎不太願意如此,只見她身子僵硬,受了驚嚇一般,拚命往後退。
「王爺,這是為何呀?」丁鵬舉一臉錯愕的表情,「臣做錯了什麼以致讓您反悔了?」
「不,你沒有做錯,」玄熠囁嚅,「是我錯了,我不該把她嫁給你的……」
此話一出口,滿堂賓客嘩然。
「王爺莫非您捨不得如意?」丁鵬舉大膽地問。
他不語,用沉默表示承認。
眾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後,紛紛面面相覷,竊竊私語。
「如果臣不肯呢?」丁鵬舉朗聲道。
「就算你不肯我也要把她帶走!」抬眸與對方對視,他語氣堅決。
「王爺真的這麼喜歡如意?那麼當初為什麼要把她下嫁給臣呢?」
「我……我後悔了。」
橘衣曾說過他會後悔的,這話一點也沒錯,他彷彿受了詛咒,擺脫不了這樣的
宿命。此刻,哪怕自己成為全國上下的笑話,他也要說出真心話。
「恐怕臣不能遵命,新娘子不能讓您帶走,」丁鵬舉微微一笑,「臣今天的婚禮也要照樣舉行。」
「你敢抗命不遵?」
「臣只能如此。」丁鵬舉朝新娘子邁進一步,忽然將那紅蓋頭一揭,新娘的容顏呈現在大廳廣眾之下。
那女子竟然……竟然不是如意!
美貌的臉上沒有那一道疤痕,雖然身姿同樣婀娜,但五官陌生,與如意完完全全是兩個人。
「這……這是誰?」玄熠愣怔。
「王爺請恕罪,這是臣的表妹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