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安的靈魂彷彿被套上枷鎖,是對母親懷著歉疚吧?他不太願意剖析自己的內在,只是那一陣子,他過得並不好,雖然早已習慣一個人,卻發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誰,會在某處安然地等待他回去,在他疲倦了、受傷了、挫敗了,有一個溫暖的聲音會安慰他。
頹廢了將近兩個月,反正這幾年賺進口袋的錢夠多了,讓他持續頹廢個四、五十年還不成問題。
直到某個初秋的午後,他開車在街上毫無目的地亂晃,肚子餓了,在「得來速」隨意買了份快餐套餐,將車停在臨近河濱公園的一處街邊,他發現這裡視野很不錯,除開闊的綠地和河流外,遠遠還看得見山巒起伏。
機械式地咬下幾口漢堡,無情無緒的,街角的那場車禍就這麼發生在他面前。
是一個騎著玩具三輪車的小男孩,剛轉出街角,迎面就被一輛重型機車撞上,那身穿緊身皮衣、皮褲的騎士竟不顧倒地的小男孩,火速逃離現場。
他目睹了整個過程,忙下車查看,一名身材纖瘦修長、穿著某家公司制服的女人已快他一步衝到渾身浴血的小男孩身旁。
普通的女人見到這等場面,九成九要嚇得六神無主、面容慘白,這女人是臉色蒼白沒錯,但黑眸卻清澈得像兩丸價值連城的墨晶,直勾勾地迎向他--
「你有車嗎?」
他沉寂的左胸忽地一震,被瞬間催眠似的,用力點頭。
「我需要你的外套。」她說。
沒絲毫猶疑,他迅速脫下外套遞去,她接過來,小心翼翼地包裹著小男孩,將受傷的小身體抱進懷裡。
「你車停哪裡?我們得盡快送他到醫院。」
他讓她和小男孩上了車,在她的指引下,以最快的速度飆到最近的醫院。
小男孩進入急診室,由醫護人員接手後,他明顯感覺到站在身旁的她鬆了一口氣,跟著,見她拿出手機撥打,嗓音清雅--
「小孟,我是Pauline,今天的名古屋三天班我沒辦法飛,嗯嗯……我現在人在醫院,不是的,我沒怎麼樣,本來要搭車到機場了,剛出社區街口,就看到十樓B座曾先生家的小孩被一輛摩托車撞倒,我請路人幫忙,把孩子送到醫院,現在再到機場可能也趕不上GH284的班機了,妳能幫我調班嗎?嗯……如果不行的話,那就直接記曠職好了,沒關係的。」
對方不知說了什麼,她唇抿了抿,淡淡地勾出弧形,「好,那我改飛曼谷晚班,我等一會兒就過去。小孟,謝謝妳。」
結束通話,她又撥打第二通--
「是警衛室嗎?噢,陳大哥你好,我是住在十樓C座的……是、是,就是我……」她花了幾分鐘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,請大廈的警衛人員設法通知小男孩的親人,最後還請人家幫她查看一下,適才被她「拋棄」在街邊的行李箱還在不在原處。
直到那張清麗臉容調過來面對他,關震倫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定定地打量她的側臉十幾分鐘,她略帶英氣的眉心微攏,澄瞳浮掠疑惑。
她覺得他古怪嗎?他承認,當下的他表現得確實很古怪,就連自己也搞不太明白。
潤了潤乾澀的喉,他終於開口:「我載妳去機場。」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。
她眉挑起,清容閃過訝異。
他又說:「妳是『環球幸福航空』的空服員吧?我認得妳的制服。」環球幸福航空是隸屬於意大利的國際航空公司,他之前也曾受雇過三個月,在米蘭的馬爾賓莎機場協助當地的維修工程團隊。
「妳不是要飛晚班的班機?我載妳回去取行李箱,直接送妳到機場。」說這話時,他胸口時緊時松,一股莫名的熱力在體內盪開,事後,他把這種不尋常的反應歸咎於她的眸光,清澈沉靜,像要照穿他的靈魂。
她最後接受了他的提議。
然而,上車,回社區取行李,再至桃園國際機場,她沒主動攀談,他也不再出聲,直到抵達出境大廳門外,他下車幫她搬出行李,她站在人來人往的騎樓下凝視著他,嘴角淡淡勾勒,對他道了聲謝謝。
他沒啟唇,只略略頷首,接著她便拉著行李箱轉身走進大廳。
他著魔似的在原地佇立,見自動門將那高挑的身影完全遮掩,不知自己哪根筋不對勁了,竟覺胸腔緊繃,有些不能呼吸,猶如好不容易終於找到想要說說話的對象,他沒能把握,只能眼睜睜望著她由身旁走開。
他嘲笑自己的荒謬,之後,日子又回歸於無情無緒。
手機裡陸續來了幾家新僱主的留言,他考慮著下一站該往何處落腳,距初次邂逅兩個星期之後,他卻和她有了第二次的接觸。
那一天,他應東京羽田機場的邀請前往日本,剛好搭上她服務的班機。
乍見他,她臉容閃過輕訝,瞬間又回復沉靜,只淡淡朝他一笑。
與其它空服員相比,她的笑顏並不燦爛,卻有屬於她的風韻,優雅中帶著耐人尋味,彷彿一股溫柔的風,輕輕地拂過糾結的眉心,將一切急躁的、不安的、紊亂的全數敉平。
他心跳得不太規則,莫名地對自己生起氣來,找到座位,他強迫自己別太去注意她,在她眼裡,他了不起就是一個旅客罷了,是她「送往迎來」的對象,她是基於服務業的禮貌才衝著他笑,他可不想自作多情。
雖是如此,要他完全忽略她實在太困難。
先不說他所坐的區域恰巧屬於她「管轄」,餐飲服務時,頭等艙講究面對面、近距離的親切服務,她必定要靠近他、主動詢問他。
他嗅到她身上的香氣,淡雅清爽,也瞥見她別在胸前的名牌--
舒寶琳,Pauline。
不由自主,他暗暗咀嚼著她的名字,心想她的英文名字應該是取自中文名,念起來讓人聯想到保齡球,等意識到思緒又繞著她打轉,他眉頭再次成巒,五官不禁冷峻起來,將視線拉向機窗外,去瞧白茫茫的雲海。
他似乎睡著了,睜開眼時,卻見她捧著一杯水蹲在他前面座位旁,用流利的日語哄著一個日本小女孩喝藥,那線條利落的側顏染上溫暖,連飛翹的短髮也柔軟得誘人。
盯完小女孩喝藥,她起身離去,不到一分鐘,她又折回來,手裡多了一張薄毯。
「機艙裡的溫度會隨著高度改變,蓋上毯子再睡,以免著涼了。」她沉靜地說,微微一笑,不等他反應已攤開薄毯蓋在他身上。
他像個傻瓜,只會死瞪著她。
她沒被他嚇跑,卻說:「又遇到你真巧,那天,我們都忘了互留電話號碼了,你的衣服還在我那裡。」
他臉上八成露出迷惘,她笑了笑,「就是我要你脫下的那件愛馬仕休閒外套,我已經送洗過了,洗衣店的老闆娘很幫忙,把上頭的血跡清理得乾乾淨淨。你什麼時候回台灣?」
「我……三天後。」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問必答,末了還補充說明:「這個星期五。」
「那好,我是星期六中午飛回來,你如果有空,我們要不要約個時間,我把外套送還給你?」
他本想說不用了,一件外套而已,他壓根沒放在心上,但想歸想,說出口的又不一樣,「星期六晚上七點,我過去找妳。」
他不知道眼中是否洩露出什麼意圖,因她淡蜜色的臉頰微紅,而後她頷首,一貫沉靜地說:「我等你。」
於是,她將住址和電話號碼留給了他。
然而星期六之約,不僅是單純歸還那件名牌外套,更成為他與她進一步接觸的轉折點。
當他開車來到河濱公園旁的那處社區大門口,她已經等在那裡,穿著一件V字領的針織衫,搭著一條滾著皮革流蘇的牛仔長裙,及耳的髮絲柔軟,被風拂亂了,卻有獨特的瀟灑。
他搖下車窗,她彎身瞧他,微笑打了個招呼,跟著遞進一個紙袋,「外套。」
他再次聞到那香氣,淡淡中帶著甜味,不像一般香水,她沒上妝,看起來像個大學生。
衝動如野火燎原,燒燙他的胸口,他接過紙袋直接丟在後座,對著她衝口而出:「上車,我請妳吃飯。」
有三秒鐘的時間,他心臟彷彿提到喉頭,怕她要拒絕。
「好啊!我正想吃『勇記』的藥膳麻辣鍋。」她笑著說,是屬於她的清雅淺笑,大大方方的,如同與他是相識多年的朋友。
這一晚,說實話,是他第一次嘗到台灣的麻辣鍋,兩人吃得痛快淋漓,大呼過癮。
這一晚,兩人都喝了點小酒,微醺薄酣,他話忽然多了起來,大半時候都是他在說話,她靜靜幫他布菜,微笑傾聽,偶爾提出心裡的想法。
這一晚,他以為自己交到一位朋友,異性的朋友,不涉及男女情愛的女性朋友,可以天南地北的胡聊,而左胸那如無根浮萍的飄忽感驀然間紮實起來,多年的飄蕩、殘缺的童稚與年少,甚至是對母親的無奈歉疚,在這辣口燙心燒騰騰的夜晚,似被撫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