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岳權,我把方元交給你,務必留他一口氣,好讓醫怪露一手功夫;未來,我要將他交給阿塵。其它的人全捆了,都帶回瀧港。」
第一章
明朝永樂十五年七月 龍族瀧港
酷夏的熱辣天氣中,一個清秀的少女調和氣息,頂著大太陽,提著一隻大竹籃,在濃綠的山林之中辛苦地步行。
走了三個時辰,少女早已香汗淋漓,腿骨雖已練出腳力,亦不可避免地酸重著。但她實在無暇自顧,馬不停蹄快速地走著,生怕晚了一刻,便得少看那男人一眼。
她甘心忘記何時不再緊擁香暖被子不肯起身,暗自歡喜地在廚房裡不靈活地烹煮,情願紅日未升便出發」習慣在霧灰的光線中登山,每日風雨無休、陰晴不論,只想看到那獨一無二的人。
認真說來,默然的男人生得並不特別英俊,五官輪廓生硬得有如使刀在石上劈鑿而成,眼神則是如修羅惡鬼,但就算是總是冷漠的表情,都不能降低半點她思慕的熱度。
也許,在這花花大千世界裡,他是唯一只注視她之人,便讓她眼裡、心裡再也容不下別人,她再也不想孤單了……
將近兩年來,她天天都一邊懷抱著無人知曉的心事,一邊翻山越嶺。
好不容易終於來到一個隱密之處,日已正中,金黃色的光線絲絲灑落在蒼翠山林裡,照亮了地面上一個天然洞穴旁一座既是轎子又是椅子的奇妙機關。
此洞深不可見底,懸崖陡峭加上全是光滑堅硬的玄武岩,龍家的先祖一見此地,便設置神妙複雜機關,將犯戒之人囚在此處,想要逃脫井牢,如同登天一般困難。
一身樸實無華衣衫的阿塵放下提籃,抬起嫩綠色袖子抹了抹汗,在明光之中抬起的臉龐,柳眉杏眼瓜子臉,凝脂雪膚菱角嘴,有著驚人的美貌。
一個落單的美人,隻身出沒在荒山野嶺裡,除了顯得她鮮美異常之外,還透露一股仙靈之氣。
阿塵不如小家碧玉溫婉可人,也不似大家閨秀落落大方,可她如同敦煌壁上畫的飛天,羽衣一撥一撩活生生降下俗世,讓見到她的人,無不忘了自己是誰,如置西方極樂。
唯有洞穴裡的男人,並不喜悅她的到來。
聽見底下隱約有著金屬撞擊聲音,想見到他的心情鼓動著,雖然阿塵心裡有百般無奈,還是狠心地拉下第一道機關。
一時間鏗鏘之聲大做,驚飛了林中棲息的五彩鳥兒,隨著鐵鏈不斷地絞緊,突然一聲挫敗狂亂的咆哮響徹雲霄,阿塵無法摀住雙耳,只好任由那撕心裂肺的聲音在耳邊爆炸著。
阿塵長睫一攝,粉嫩的唇溢出了輕輕的歎息。她瞭解那男人經過大風大浪,自尊心高傲,如何受得了經年累月受制於人、無法反抗的侮辱?
但她是奉命前來,得依令行事,他身上的鐵鏈沒有絞緊,她不得不去;況且她不會半點武功,若被他反制,後果更是不堪設想。身在龍族,為了龍族,雖然她不想,但她不得不。
直到重新又恢復平靜,阿塵方坐上第二道機關緩慢地降下,過了一會兒,她看見巖壁中湧泉的水氣在天空中畫出一道彩虹,她低下頭,和心心唸唸的人兒四目相對。
巖壁上,一個男人打著赤膊,雙手雙腳皆被鎖煉捆綁,墨黑鋼硬的頭髮用條細麻繩隨便紮著,豆大的汗珠沿著被鐵鏈牢牢固定、不得動彈的高大偉岸身體滑落,異於常人的強韌身子上有無數新舊傷痕,肌肉也因為被拉成大字形而緊繃,飽含力量的軀體猛力地扯著鋼索。
那讓人不安的情況,就好似一頭猛虎隨時會撲上來一樣。
雖知黑色寒鋼無堅不摧,阿塵還是不安了一下,因為無端散發著危險氣息的男人面無表情,眸光如火炬,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,虎眼有如看到獵物,散發殺戮的氣息。
但隨即那眸光便轉冷,只因他發現來人不是他欲除之而後快的龍海兒,而是照料他的人。
這個恐怖的男人,正是燒殺擄掠、無所不為的海上惡賊--海蠍子方元。
兩年前的夏天,世人以為方元已死於龍海兒刀下,卻沒想到他被囚禁在這裡,直到降服的那一天,方能重見天日。
說也奇妙,那機關設計的分毫不差,一碰觸到土地便停,阿塵低著頭提著提籃款步走下,男人強烈的目光讓她不自在,她下意識地迴避,先逃進小木屋裡,為他收拾打掃。
半晌之後,阿塵方又臉上含笑地款款走了出來,來到方元的面前,福了福身。
「阿塵謝過方公子,以後屋子裡還是讓阿塵為您打理,照料公子的日常起居是阿塵的工作。」
簡單的小屋裡頭,不會無緣無故乾淨整潔,這自然天險中只有方元一人,當然是出自他之手,阿塵由衷感激地說著。
方元仍舊是不言不語,也許是在戰場上的習慣使然,一雙明亮的眼睛未曾離開阿塵身上。
「雖然方公子不肯說話,但是阿塵還是感激方公子的心意。阿塵看罐子裡的茶葉已經用完了,明天再幫公子帶一些來可好?或者,再拿一壺女兒紅來?今兒個天氣奇熱無比,雖然洞穴裡頭涼快,除了飯菜,阿塵還帶了消暑的香薷飲,若覺得身子不爽快,這藥飲可以讓您舒服一些。」明白方元不會回答,阿塵不以為杵,繼續溫柔地說道。
正當她在說話之間,男人臉上的汗水還是不停落下,她自然地拿出手巾來為他擦拭,見他表情未改亦不躲避,她便又鼓起勇氣。
「方公子可是在習武?阿塵下來之前聽到鐵鏈揮動的聲音,能將重逾萬斤的寒鋼舞動,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哪!龍家力大之人很多,可是在這情況下還能活動自如……」
發現自己脫口而出不該說的話,阿塵急忙住口,垂下限眸,卻沒看到方元臉上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驚訝神色。
可是當她再度揚起頭來,眼前的男人又是表情漠然。
「明兒個,可否需要再多帶點食物過來?」就算知道他不會響應,因為想要聽到他的聲音,阿塵期待地問道。
但是方元仍是三緘其口,不予理會。七百多個日子以來,總是阿塵一個人這般自言自語。
她微微一笑,逕自走到水潭邊打濕帕子。
雖然她沒回頭,還是能感覺那火熱的視線寸步不離。剛開始的害怕和恐懼,經過歲月的流轉,說不出什麼理由,居然轉變成一種讓她安心的感覺。
方元恨龍家入骨,卻又淪為階下囚;而她是龍家的人,所以他不說話也沒關係,只要他能一直看著她,她就無比滿足了。
見阿塵轉過身,方元下意識追隨她窈窕的身影,無法移開目光。
看著她將手巾放進深不見底的水潭裡搖晃,想像她的櫻桃小口咬著手巾的一頭,單手努力地擰乾……方元的眸光移轉到無力地垂在阿塵身旁的左手。
如玉般完美的美麗姑娘,左手居然殘了,真可惜……憐香惜玉的心情打從心底最深處湧出。
阿塵徐徐立起身子,方元驀然放空表情,看著她走到屋旁的火爐邊,吃力地將熱水倒進水盆裡,再將手巾給放進去。
無法像一般人交替著使用兩手降溫,熱水將阿塵的右手五指燙紅成像花瓣染色一般。
阿塵強忍著熱度,又回到方元的眼前。「好些天沒做了,阿塵替公子修臉可好?這手巾子有些燙,請公子忍耐一下。」
方元沒有反應,但當溫熱的帕子貼上他的臉時,心裡卻突地跳動了一下。
沒察覺到方元內心正在翻湧,阿塵自顧自地拿出帶來的細刀,又貼近了他一些,面對面、眼對眼,彷彿全身都被男人的熾熱體溫給籠罩。
近在咫尺的男性氣息,就算是在瀧港無拘無束的氣氛中成長,阿塵還是不能自已地羞赧著,可是她想起了一件事……
「對不住。」
阿塵突如其來的道歉,讓方元瞇細了眼,極為難得地變化了表情,她慌忙地搖頭。
「方公子誤會了,阿塵不是要取您的性命……阿塵不得留下這刀刃,讓您連這種小事都不能自理,真是對不住了。」
看著眼前的姑娘急得快要落淚,方元眸光一凜、劍眉一寬,出乎阿塵意料之外地閉上了雙眼。
空氣凝結了許久,雖是七月天,兩人之間卻被冰雪陳封,無聲無息,沒有任何的動作。
遲遲不見阿塵的反應,方元有些不耐煩,剛才嚇著她,現在雙眼都閉上了,她又怎麼了?
「動手!」方元低沉而簡短地說道。
沒有預警的低沉聲音有如蟄伏的春雷,在空谷中迴響,轟得阿塵的身體為之一震。
這是兩年多來他第一次和她交談,她的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和難以言之的感動。
不過就是一句話,但她等了太久,變得意義重大,讓她好感動!
感慨萬千的阿塵傻呼呼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,似乎忘記了方元還在等待,沒想到男人幾乎耗完了耐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