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想知道,方元是否已不在意她了。
方元突然撇過頭去不語,也不再看阿塵,那無聲的漠視,讓她笑得更哀、更艷,梨花帶雨之姿,好不淒美。
「是嗎?我懂了,在你眼中沒有阿塵,只有公主……那麼我就順你的意,去當個真正的公主好了!」阿塵低喃。
龍海兒激動的詢問和朱煙的狂喜,她都沒有感覺,只知道方元連看她一眼都不肯,她心痛得快要死去。
「方元,我要去的地方,是你再也伸手不及的,從此,你為了你的復國雪恨而活,我就清冷寧靜,行屍走肉地過完這一生。」阿塵定定地對著頭也不回的方元說著。
方元聽了眸光更冷,握緊鞭子,仍是不發一語。
龍海兒瞇起雙眼,走到阿塵面前,搖著她的肩膀,希望能打消她和朱煙共謀的荒唐主意。「塵姊姊,我不會准妳去的!」
怎知阿塵聞言,艷麗絕倫地一笑,像是胸有成竹。
「海兒,我非去不可,妳別攔我,我倒要討妳一個示下,請妳幫個忙。」阿塵冷靜地說道,已不復有任何情緒。
正如她自己所說,心灰意冷,只剩餘一具空殼。
「什麼示下?」龍海兒問道。
阿塵舉起右手,纖白柔荑定在方元身上。「我要方元親自帶領船隊,護送我到應天府朱家!」
四人聽了都是震驚,阿塵又冷笑了一下,再度開口,卻不是和龍海兒說話,而是對著方元。
「方元,我是你侍奉的建文皇帝之女,我的命令便是君令,你不會違旨,阿塵說的沒錯吧?」
阿塵說完,頭也不回地凜然離去,海風吹亂了她的髮絲,無神空洞的眼裡突然燃燒了起來,像星火燎原一般熾烈。
斬斷所有後路,她決定要孤注一擲!
第九章
一個月後
永樂十七年二月,應天府江蘇太倉瀏家港外海,寒龍隊海嘯號上,海員們各司其職、各就各位,忙碌不堪之中,俱分神偷覷站在船頭的窈窕柔美身影。
廣闊的大海,晴朗的天空,碧海藍天連成一色,晴艷艷地使人通體舒暢,看樣子嚴冬已盡,春卻尚未到來。
海風之中的人兒,柔弱得讓人心疼,那不是別人,正是要代替朱煙回皇家的阿塵。
二十天前一上了船,她便常常待在那兒,靜靜地遠眺著大海,加上方元的不尋常反應,讓原本欣喜若狂的人們也都察覺這趟差又苦又澀。
幾個正在卷帆的漢子按捺不住,交頭接耳了起來。
「喂,那塵姑娘不會想尋短見吧?」
「呸呸呸,你這張狗嘴吐不出象牙,胡說八道些什麼?」
「可這二十來天,她都不言不語,整日傻在那兒看海,海有什麼好看的,可她看得迷了,真怕她就跳了……」
「別說她那樣,方爺也……唉,俺一個外人,看了也氣悶。」
「咱們別送這一程了,回瀧港吧!」
「您大爺有本事,去和方爺說去,俺就服你!」
「別往別人身上推這苦事,要不,咱們一起去!」
眾人你一言、我一語,突然見到方無音走了過來,那些閒磕牙的人連忙散去,她嬌俏一瞪,笑了。
但小姑娘一看到寂寞背影,笑容便沒了,她慢慢接近阿塵,靠在船舷邊,和阿塵看著相同方向。
遠處天邊隱隱有些黑影,他們終究還是漸漸靠近陸地了。
原本七天可以到達的航程,方元愈駛愈慢,足足花了三倍時間,加上先前在瀧港耗掉的十日,整整一個月有餘。
可即便如此,兩個人還是僵在那兒,讓她這個做妹妹的心裡急得慌,卻又使不上力。
原因無他,他們兩個都是悶鬼,心裡都有話,可偏又都不肯說,或是說下出來,就這麼一個裹足不前、一個作繭自縛。
方無音看著無解的局,只好伴在一旁,疑惑像滾水裡的汽泡,一個接著一個,讓她小小的腦海亂糟糟的。
仇恨真的非得將所有人推下火海,非要剝奪原本快樂的一切嗎?
若她的親娘見到這一幕,還會非要哥哥報方家的仇嗎?
而她能不能幫什麼忙?明明是一對有情人兒,為何要分飛,到老到死都不相見呢?
「塵姊姊,咱們先回房吧!雖然快要春天了,這兒風大還是會冷的。」方無音關心地說道。
阿塵眼一凝,搖了搖頭,臉色憔悴。「明兒個就要和大明水師碰頭,再也沒機會了,我想多站一會兒。」
「船艙裡也有窗,在房裡頭看海也成,別在這兒浸海風,看看,妳身上的衣衫都潮了。」方無音探手摸了摸阿塵的衣袖,濕濕冷冷地冰著手,忍不住皺著眉。
要知道海上不比陸地,同樣的天氣,只要海風一吹,硬是冷上幾分,塵姊姊天天從早到晚吹海風,遲早弄出病來。
方無音心裡嘀咕,卻不好直話直說,阿塵心裡有事,她只能小心翼翼和她應對,怕加深她的難受。
阿塵仰首任冷風撫過她的臉,卻吹不散她的哀愁,停頓了一會兒,她翩然轉身,正對上後方正在掌舵、那雙無底洞穴般深沉的眼眸。
沒有半點互動,她投射再多的情意,也全在他的眸中虛無淡去,他的眼眸裡空無一物。
阿塵突地笑了,有些嘲諷:「我不是來看海,而是只有站在這處,方元才會注視我,像以前一樣看著我。」
方無音背過身,正好看見方元撇過頭,將舵交給副手,人便離去無蹤了。
「塵姊姊……」方無音很想安慰阿塵,卻無言而終。
「他還是在躲我,到底要躲到什麼時候呢?呵呵,這個問題,明兒個就見分曉,他再不留我,就是永遠地拋棄我,也不需要再留我了,那個地方,他到不了,我就到深宮禁院裡,長伴青燈古佛,當他所謂的尊貴公主去!」阿塵淡漠地說道,好似這事和她無關。
寧為玉碎不為瓦全--這個法子是她最後的賭注,賭她在方元心中有多少重量,明天一翻二瞪眼,生死由他。
若他不要她了,她就是個空殼子,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,就用來幫忙朱煙和龍家,也不算枉然。
而原先對此持反對意見的龍海兒,態度一百八十度反轉,不再強硬阻止,僅是要她千萬小心。
想起上船前拜別爹娘,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,此生不再回瀧港,不再重回井牢,不再見到他。
如此一來,她才不需要看到他擁抱別的女子。
她曾在心中模擬過那個情境,結果癲妒欲狂幾欲崩潰。如果他不要她,那她也不願再生活在有他的地方,天地之闊,唯有皇宮是他無法觸及的。
這樣也好,看不到聽不到,就算心中永遠無法抹去那個偉岸影像,也能保住某些時刻。
那些快樂和甜蜜,已經足夠伴她過完這一生,來生是天注定,她每天禮佛,請求不要再染塵緣,不要再入俗世,不要再遇見他。
阿塵心一橫,無語地進入甲板。
方無音看著她的背影,不禁歎息。
命運太過曲曲折折,像個沒有出口的迷宮,到底他們該怎麼辦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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碧藍的天空,一青藍海鷹展翅滑翔,停在海嘯號的船桅上,幾個海員看了,你推我、我推你,最後,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看不下去,鐵了心上前解下腳環上的飛書。
方爺每一接到催促的信,心情便會大壞,誰也不想往虎口裡探手,可是信都來了,不傳也是不成的。
那漠子有些膽戰心驚地走到首舵房前,輕手輕腳地扣了扣方元的房門,聽到一聲沒有情緒的回應,便縮著頸子、硬著頭皮開門進去。
陰暗的屋子裡,方元正藉著燭光在研究著海圖,聽見聲響,方抬起頭來。
「方爺,龍家那邊有訊來問,問咱們還要多久時間到瀏家港?帶著水軍在等咱們的定遠侯,聽說已經暴跳如雷了!」漢子恭敬地說道。
「定遠侯是何人?」方元問道。
「聽說那狗皇帝打算將朱煙許配給他,這男人儼然以駙馬爺自居,在等著咱們呢!」
方元一聽沒有答腔,臉色倒是又陰沉了許多。
那漢子一見方元又怒,忙打哈哈。「不如說是船底漏水,正在補,所以還要耽擱兩天,這樣回話,如何?要不,就說是主桅又壞了,可好?」
方元捲好海圖,沉吟了一陣子。
西洋懷表滴滴答答地走著,聽得人心裡不平靜。正當那漢子等得發慌時,方元突然長吁了聲。
「不必了,捎個信,咱們明天就到。」
見首舵已經示下,那漢子忙不迭衝出房門,活似從陰司判官前搶了生死簿一樣。
房間裡重新回歸寧靜,方元又看了一會兒海圖,阿塵那優美動人卻幽怨的面容老是佔據他的眼前,讓他看不清眼前事物。
索性捲起大幅海圖,倒回床上,腦海裡便滿是她的身影。
他何時變成一個拖拖拉拉、沒個果斷的男人了?方元自嘲地問著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