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整的情意藏身在不完整的話語裡,阿塵終於體會到什麼叫作心裡小鹿亂撞。可是,方元還身兼她的師長身份,加上她從未想過那麼親暱的呼喚,著實很難出口。
「方公子……」
「噓……阿塵,跟著我說,白日依山盡。」
不知道為什麼方元突然帶著她背誦詩句,可阿塵沒有多想,便跟著朗誦了起來,就如同他平常在教她讀詩一樣。
兩人就這麼一唱一和許久……
「很好,接下來跟著我念,方元。」
阿塵不疑有他,也跟著開口:「方元……」
一脫口而出,便發現她不知不覺叫了他的名字,而男人也低聲悶悶地笑著。
這是她第一次聽見他的笑聲,還來不及感覺開心,就已經先感覺到什麼叫作無地自容的難為情。
「方公子,您笑話我!」
「下回再叫方公子,我就不回答妳了。」
「您怎麼這樣無賴?」
「這不叫無賴……時候不早了,妳該趕快回去了,免得危險。」方元說時,伸出右手,憑直覺輕輕摸了一下阿塵的臉蛋。
阿塵柔嫩的小臉溫馴地靠在方元的掌心。「那我明天再來看您,請您不要忘心記今天說的。」
「放心,大丈夫一言既出、駟馬難追,我絕對不會忘記。」
第五章
但世事總是不能盡如人意,當阿塵回到山下,見到整個瀧港燈火通明,和平常夜半時分情況回異時,就知道有大事發生。
隨便抓了一個族人來細問,原來應天府朱家發出通緝霜曉天的命令,而他人剛回到瀧港,不發詞組地保持緘默。
阿塵一聽急急忙忙趕回私塾,龍海兒已經在廚房一旁的廂房裡,避人耳目地等候她多時。
龍海兒斂氣坐著,一見到阿塵,便露出複雜的神情。「阿塵,事情發展由不得人,朱家要追緝霜曉天是個幌子,真正的目的是要圍剿龍家,我已經飛書聯絡海龍王和其它族人火速趕回瀧港,現在,我需要方元的力量!」
阿塵搖搖頭,往後退了幾步。
才一天而已,她才作了一天的美夢,難不成,這美夢如斯快速地要她從夢中醒來了嗎?
「朱家在陸地上,咱們在海上,井水不犯河水,他們向來拿龍家沒有辦法,況且,瀧港這個自然天險易守難攻,他們也從未成功過。」阿塵試圖力挽狂瀾。
「小心駛得萬年船,兼之他們現在名正言順,萬一突發奇襲攻擊瀧港或者龍家的商船,我們經不起任何風險,最新趕造的一批武裝戰船已經完成,正好交給方元指揮。」龍海兒胸有成竹,早已佈局完成,此刻前來竟是宣佈,不容他人置喙。
阿塵眼前一黑,只覺頭重腳輕不能支撐,龍海兒連忙上前將她扶到椅子上坐下。
阿塵紅著眼眶,臉上只有不敢置信的表情。當今之際,唯有哀求龍海兒這條路了。
「海兒,妳答應過我,不能說話不算話。」阿塵哀淒地說。
龍海兒拉下臉,背過身去推開窗台,一輪明月高照,她雖然心裡為難,但卻不能遲疑。
「阿塵,人在江湖身不由己,我是龍族的少主,背負著幾千萬條的人命,為了以大局為重,我不得不犧牲妳……妳可以怨我恨我,但妳必須服從我。」龍海兒詞輕語淺地說。
看著龍海兒孤獨的背影,阿塵更加難受,她知道龍海兒有很多的不得已,但她無法接受這麼快就要到來的現實。
「我不會恨妳的,只求妳再給我幾天……」阿塵懇切地說。
凝結的空氣、沉重的氣氛,兩人僵持不下,許久,龍海兒方開口回答。「我情願妳恨我……明兒個,我親自去說服方元。」
這一句話打碎了阿塵的夢想,她反常地大笑起來。「海兒,妳真的一點也不顧念我們的姊妹之情嗎?」
「現在這個非常時刻,我是龍族的龍海兒,除了龍族,我什麼都不管。」
「無論如何,這事情已經沒有轉圜餘地了嗎?」
「霜曉天已打定主意不開口,前年是我要他去的,現在當然不可能把他交出去,我也是左右為難,阿塵妳可知道,我也是……」
龍海兒始終沒有轉過身來,但語氣之中卻有些無以為繼。阿塵知道她向來在乎自己,現在情願拿她的身份來逼自己,也不肯拿自己的身份要自己低頭,可見她的情真。
但是她的心中,滿滿都是方元的身影,她真的放不下他,如果她不對龍海兒殘忍,就是對方元殘忍了!
「海兒,妳也知道若方元知道我是誰,我的夢就要粉碎了。」阿塵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地輕聲哀求。
阿塵用著最柔弱無助的聲音哀求,龍海兒聽了難過,但還是一咬牙,刷地一聲轉過身來,目光凜然不留半分情面。「阿塵,這事沒得商量。」
龍海兒冷靜地說完,親眼看見阿塵玻璃般的眼淚潸然落下。
半晌,阿塵遊魂般地慢慢站起,轉身背對龍海兒。無言地拒絕是她最後的抗議手段了。
「我多麼希望,明天的黎明不要來,就讓今夜永遠存在。」阿塵淡淡說道。
明天,她和方元,遺有她和龍海兒,都將形同陌路,黎明的那一道曙光,將一刀斬斷她的情緣和親情。
「阿塵,妳可以恨我。」龍海兒輕輕說道,心如刀割。
阿塵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,哀極反笑。這是她最後幾刻鐘的快樂時光,趁著悲哀的時刻來臨前,她得用笑來及時行樂呀!
「呵呵呵,海兒,我還是那一句老話,我不會恨妳的……只是從今而後,咱們不再是姊妹。」阿塵甜甜說道,笑淚交織,無力回天。
龍海兒一聽到這斷絕關係的話語,雖然知道阿塵不願意面對她,還是點頭應允。
看起來柔弱的阿塵,卻是最樂觀、最堅強的,除了毒姬殷小玄之外,她唯一能夠透露心事的姊妹,將要分道揚鑣了。
「阿塵,我從沒想到,我和妳會是今天這樣的結果。」
「我也沒有想過,阿塵在此謝過龍家少主的照顧,未來,我還會是龍家的司獄,咱們除了公事上,就不要再見面了。」阿塵冷冷說道。
「妳可以去歇息了,我明天一早上井牢去見方元。」龍海兒說道。
阿塵微微頷首,抬腳就走,掀開門簾時,卻停下了身影。「明兒個,我和妳一起去。」說完,便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龍海兒深吸了一口氣,鬆開扣緊在窗台上的雙手,也跟著昂首闊步,帶著無比的遺憾離開。
一會兒之後,無人停留的廂房裡,整個窗台碎成木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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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塵一夜輾轉反側,心情混亂的她索性起身,提前開始準備要帶去給方元的食物。
怎知失控的淚水伴了她全程,直到她看見龍海兒出現,才擦乾淚水,木然地隨著她前往井牢。
一路上未作停留,再不想面對,到達井牢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。
「阿塵,若妳不想下去,這差事我來做就行了。」龍海兒開口說了今天見面的第一句話。
阿塵沒有看龍海兒,事實上,她現在什麼也聽不進去,整個人亂成一片,好像沒有生命的傀儡,只能任人擺佈。
依序操作著機關,阿塵和龍海兒坐上起降器具,轉眼已來到井牢底部。
「公子,阿塵來看您了。」阿塵溫柔地說道。
阿塵眼裡只有方元一人,情不自禁快步朝他走去,但是方元看清來人之後,卻是面目猙獰,只想將龍海兒拆吃入腹。
他不發一語,全身肌肉僨起,若目光可以殺人,龍海兒早死了一百回!嗜血的亢奮之情,讓鎖煉如同一條活蛇,在地上不耐地舞動著、搖擺著。
龍海兒目光一轉,看見被方元提在右手的寒鋼鎖煉,想到接下來的說服工作增加困難度,便抽出赤炎驍刀,嚴陣以待。
「阿塵,妳讓開。」看阿塵擋在兩人中間,方元命令道。
龍海兒聞言一笑。原來這兩人早已心意互通,這下她可真是棒打鴛鴦,也怨不得阿塵會無言地恨她。
「方元,三年前一場大戰之後,在這井牢之中一千多個日子,你可已經改變心意,願意歸順我龍家了嗎?」龍海兒笑問。
方元啐了一聲,目光如燃燒的火炬,不屑地罵道:「龍海兒妳別作春秋大夢了!我絕不做妳這亂臣賊子的手下!」
龍海兒一聽,將短劍也引出鞘。「龍家之人全是自由的海民,何來亂臣賊子一說?若是你再胡說,我就先割了你的舌頭。」她語氣含笑,話峰卻是冰冷無情。
方元陰冷一笑,十幾年前的記憶全回到腦海,將所有事情的點線面連起,他雖年幼,但不代表他是無知小兒。
「十六年前,朱棣罔顧倫常竄位之時,你們兩家互相嫁娶,龍家向那朱賊輸誠,後來,那個小人娶了龍家的二小姐龍坎水,妳卑鄙的爹娶了朱棣之妹;而後大明海禁更加嚴酷,只有龍家能夠獨營海上生意,多少無辜百姓慘死在暴虐的政策之下,而妳還敢說妳不是亂臣賊子?呸!無恥。」方元罵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