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許是因為他自小到大,總是保持著站在高處的優勢,因此成功對他來說是件理所當然的事,認識他的人們,也都在心中劃了優等生一席的位置給他,因此在他的世界一夕之間顛倒了時,他才明白那些掌聲全都抵不過前科這短短兩字,不只是他難以接受,就算是他有心想要重新證明給他人看,他人卻不肯給他一個機會。
要傷一個人的心,要讓一個人沉溺在打擊裡,太容易了,只消幾道目光,一張白紙只是有了個污點,社會上的人們就容不下他,人們為什麼不看看這張紙上污點以外的地方?後來他才發現,人們不是不看,而是不願看,因為要憎厭一個人很容易,要相信一個人則是太累太難。
「我說過我會相信你。」她抬起他的下巴,逼他看向她眼底的指控。「而你呢?你就這麼不相信我?」
陸曉生沉靜地看著那雙為他蓄滿淚水的水眸,「我不是不相信妳,而是那時的我必須重新出發,若是留在這裡,別說是出發,我就連個再見妳的機會也沒有。」
她哽咽地以兩手掩住口鼻,「就算是要走你也可以告訴我的,你不是說你不怕我爺爺的棍子?你不是說過頂多再去挨幾頓打?為什麼你不來把我帶走?如果這些你做不到的話,你大可以告訴我,我可以自己去找你的,可是,你就連個地址也沒有留給我……」
「因為我不能要求妳為了我而放棄一切,愛不能只是我個人的自私而已。」他起身走至她的面前,輕輕拉開她的雙手,「我雖愛妳,但我知道還有更多人也愛妳,我不能只為了成全我自己而將妳自他們的生命中奪走。」
一張張關懷她的臉龐,頓時浮現在詠童的腦海裡,令她不得不承認他所說的是真,她也難以想像,當年若是她不顧一切地跟他走,在她身後,將會有多少人為她流淚。
他以指揩去她眼角的淚水,「以前的我,沒有把握能給妳過好的生活,我不要妳在我身邊也跟我一樣遭人指指點點,我更不希望妳為了我而像妳的小叔一樣,也被妳爺爺給趕出家門,所以我才要妳等我,只是我不知道,這一等,就讓妳等了那麼久,但請妳相信我,我真的已經盡了我的全力。」
他當然能將她帶定,只是後果恐將很難堪,他不要她在她爺爺面前只能委屈,或是得不到她家人的祝福,他情願在他事業有成的情況下,正大光明的來接她,至少,他要讓她在人前挺得直背脊,他要讓所有愛她的家人,都肯定她的選擇並以她為榮,因為嫁人對每一個女人來說,是件美好而幸福的事,他不願那只是一場逃難。
「詠童……」陸曉生彎下身子,輕輕攬住她,「我捨不得妳陪我吃苦,我不忍心看妳為我流淚,我不要妳也經歷到那些。」
不知道他竟為她想了那麼多的詠童,難以成言地一直搖著頭,為他獨自承攬一切的孤單,也為他那只想保護她的心情。
「我捨不得妳。」他低聲輕歎,低下頭埋首在她的頸間。
詠童忍不住伸手緊摟住他的頸項,將這個離開她那麼多年的男人再拉回她的懷抱裡,含淚的她偏過螓首,迎向他那也在尋找著她的唇。
沉澱在記憶中的童話故事已經走得很遠了,在經過孤單的洗禮後,久違多年的這個吻,像個再次輪轉的季節,重新降臨至他們的身上,令他們情不自禁地遺忘了其他的季節,只想留住這短短的一瞬間。
艷光四射的晚霞,自窗外照進室內,將一室映照得燦眼輝煌,躺在她身後的陸曉生透過她的黑髮,靜看著他們曾經一起看過無數次的夕陽,他很想挽留住那正一點一滴流逝的時光,並不想這麼快就離開這座短暫的天堂。
從不曾這麼親暱地躺睡在他懷中的詠童,一面靜看著夕陽,一手無意識地輕撫著他覆在她掌上的長指,在這時候,即將到來的婚事、為她擔心的家人們,都在她的腦海裡走得很遠,只留下身後那具在分離過後又緊緊相擁的身軀。
「妳曾說過,妳要嫁給我。」
光滑的肩膀,在他這句話一出口後,不禁抖顫了一下,他不甘地收攏了雙臂,像要把她嵌入他的體內一樣,而後他埋首在她頸問低喃。
「是妳說的,妳說這輩子只會嫁給我。」
詠童無言地閉上眼,滾落在枕面上的淚水,一下子就消失了蹤影。
夕色過後的黑夜來臨得很快,點上床邊的床頭燈後,陸曉生輕輕將她翻轉過身,在燈光下與她四目相對,靜看著已經長大的彼此。在這麼近的距離下,詠童清楚地看見了以前她沒有看見的那些。
從前的她並不知道,思念,其實就是愛情的另一種形式,她也總認為,思念一個人的時候,對方就將永住在心底永不改變,可是實際上,他們誰都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,一旦錯過了,就是錯過了,無論是曾多麼的信守承諾,多麼想將分離的那一天永遠停留在心中,然而時間並不會因任何人的心痛而停止,藍天也不會因此而不再湛藍。
他們都會長大,也都已經踏上了人生的旅程,雖然這過程並不如他們想像中的美好,他們也沒有依循著當年的心願成為他們所想要成為的那個人,可是他們還是長大了,帶著防備不足的盔甲,搖搖晃晃的上路。
一路上,他們都沒有在彼此的身旁相互作伴、彼此依偎,他們就只能冒著屬於自己的風雨,即使脆弱,即使不安,也只能一個人孤零零的上路,而在這條路上奔波了千里後,身心俱疲的他們這才發現,無論一路上的風景再如何改變,流年再如何變遷,其實只要他們一回首,就可以看到十七歲時的自己。
那個曾全心全意付出所有的愛戀,只求能夠相守的自己。
稍稍帶點粗礪的指尖,細細撫過她的臉,劃過她的眉、她的眼,像在溫習往日甜美寂靜的那些,而她也以指輕輕碰觸過他深邃的輪廓,像在重新加入那些她來不及參與的改變。
「回來我身邊好嗎?」
她曾離開過嗎?
當盛在眼中的淚水翻落眼眶之時,她才明白。
愛情,並沒有顏色、重量,它甚至連個形體都沒有,可是只要它一住進心中,就再難以走開,而從前,則是用一串串的淚水所寫成的日記,它清楚的記下了他們每一個落淚的瞬間,與那令人心動的每一個片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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賀家上下,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緊張的氣氛了。
打從被騙去的詠童晚歸後,一直在等著她回來的賀家成員們,就隨著不言不語將自己關在房裡的詠童一樣,也都處於一種沉默的狀態中,偏偏在詠童的面前,所有人又屏生了氣息沒人敢問她話,就怕又碰觸到她那個陳年的傷口。
將耳朵靠在女兒的房門外,聽了好久就是沒聽到半點動靜的賀之謙,在又探聽了半個小時後,終於忍不住伸手敲了敲房門,並清清嗓子。
「咳咳,那個……」
「不要問!」也躲在門外竊聽的郭蘊眉,在他一出聲時,立即一掌打上他的頭頂要他消音。
「可是詠童……」賀之謙遲疑地指指房門緊閉的女兒香閨。
「閉上嘴啦!」這下換脾氣跟他很相似的兒子用鐵拳敲上他的頭。
賀之謙捂著頭瞪向他們兩個,「你們統統都不開口我哪知道這是怎麼回事?」莫名其妙的全家都變成了啞巴,連問一下也不行?
「叫你不要問你是聽不懂嗎?」下一刻,母子倆同心協力地將關心女兒過度的老爸給架走。
坐在床上屈膝抱著頭的詠童,在門外的腳步聲定遠後,緩緩抬首看向房門。
夕陽下,他的輪廓,還近在眼前,他的髮梢、每一寸肌膚,就這麼輕貼在她的之上。
她一手扶著昏昏沉沉的腦際,仍是不能確定那究竟是她幻想過度所作的美夢,抑或是他所給予的真實。
抽掉了身體裡長久以來做為動力的思念之後,她還剩下些什麼?
她不堪的發現,即使是她的婚期已近在眼前,在失去了對於陸曉生的思念之後,自己僅剩下一具軀殼,曾經努力要忘掉他的那個自己曾認為,不管再怎麼痛苦,長夜總會過去,終有一日,對於他的一切,她將會失去所有的感覺……
但在她心亂如麻的這當頭,她卻遍尋不著那時曾這麼說過的自己,偏偏藏在腦海最深處裡的記憶,像是被人重新複寫了一遍,不但沒有消失,反而還愈來愈清晰,像是從沒有離開過,她的心,她的身體,至今仍牢牢地記住了他。
該怎麼辦?
晚風徐徐吹掀起窗簾,帶來了初夏的氣息,她的目光靜靜落在那只刻著罌粟花的小銅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