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年輕的時候,他們從沒有想過,他們手裡所牽的那一隻手,並不可能緊握著它一輩子,事實上,在那時候,他們就連分開這字眼也從不曾想過。
那時候的他們都還不知道,人生裡不僅僅只有青春和愛情而已,它還有好長好長的一段路途。在這段路途上,初戀不一定會是永遠,相愛也不一定能夠相守,天長地久其實是大人們編織的夢,永誌不渝的守候,根本就是欺人太甚的枷鎖……心痛、遺憾、分離、相遇、錯過,從一開始就已躲等在路旁的草叢裡,隨時準備伏擊。
然而,即使現實的光景是這樣,長大後的威脅和恐懼也都已擺在他們的面前,他們卻還是依然相信另一種說法。
如果說,人生可以分成四季,那麼,花兒只開一個花季,最純淨、最珍貴的愛情,也只出現在人生短短的年少那一季。
當流煙霏雨過後,記得在那個初夏的午後,斜斜自窗邊映照進來的陽光,照亮了一小攤留在窗邊的雨漬,將那一對羞澀愛情的身影,靜靜反射在斑駁的牆面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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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古禮?」負責洽詢婚禮瑣事的賀詠正,一頭霧水地拉大了嗓門。
電話那頭被他煩到耐性已近全失的某人,深深吸足了口氣後,再一鼓作氣地把成噸的專有名詞往他的耳裡倒。
「你等等,我記一下!」邊聽邊拿筆記下的他忙得手忙腳亂,「什麼什麼?你再說一次,六禮?納采、問名、納吉、納徵……啊?還要分盲年寡年孤鸞年?等一等,這麼多我哪有可能全記得住、還知道那是什麼東西?」
「去問你家老爸!」撂下最後一句話後,話筒另一端火氣旺旺的親戚,大剌剌地將話筒一掛,決定收線來個拒絕接受咨詢。
魯來魯去,跟對方磨了近半個小時,最後還是被人掛電話的賀詠正,一臉不痛快地回頭問向坐在桌邊正在核對喜帖名單的自家老爸。
「老爸,古禮是什麼東西?」結婚就結婚,為什麼還要有那麼多麻煩的東西?
「我怎麼會知道?」一個頭兩個大的賀之謙,一手拿著喜帖名單,一手直抓著發,「兒子,你老爸要報仇的到底是四姑丈還是小表舅?」當年狠狠用紅色炸彈連續炸昏他四次,搞得他立誓一定要炸回去收復禮金失土的是哪個傢伙?
「有沒有搞錯,好歹你也結過婚,你連古禮這種事都不知道?」賀詠正直接將手中的電話扔向忘性特大的親爹的肚皮,「炸昏我們的那個是小表舅啦!」那個短短一年內結了四次婚也離了四次婚,按四季把他們全家炸到人仰馬翻,接連好幾個月都吃泡麵的罪魁禍首,他老人家腦袋記不得就算了,居然連肚皮也能忘?
「我怎麼會知道什麼古禮六禮?你老爸我當年是結婚,又不是出嫁,本人我是頭一次嫁女兒行嗎?」賀之謙也沒跟他客氣,不顧都已是五十好幾的高齡,飛身就是一記無影腳朝親兒子踹過去。
「喂……」左臉頰挨了一腳後,賀詠正扳扳頸項,邊自小茶几旁站起身子邊順道挽奸兩袖,「昨天晚上說好不可以用腳的。」
「老爸教育兒子的方式還輪得到你來教嗎?沒生過的沒資格抗議!」被那長長一大串,永遠也搞下清楚的親戚人名弄得一肚子火氣的賀之謙,舉腳又是一踹。
「你就不要到時候又說我欺負老人勝之不武!」賀詠正大掌朝小茶几重重一拍,撩起褲腳也學他踹過去。
接下來,橫過來飛過去的兩腳,在坪數不大的客廳裡不時左閃右晃而過,就在他倆皆不認輸地撩起兩腳的褲管後,白燦燦的兩記刀光,霎時從斜角五十度的廚房方位殺出來,一柄還沾著菜葉、一柄還拈附著肉末的菜刀,快狠準地正中客廳中心柳木製客桌,令廳裡某對正舉腳互相飛踹的父子檔,同時緊急停止全身的動作。
「住嘴,也住腳。」身為一家之煮的郭蘊眉,額上青筋直跳地站在廚房門口,冷冷瞪向他們父子倆。
患有嚴重懼內症與懼母症的某兩人,登時乖乖聽命掩旗息鼓,屏氣凝神地排排站在兩邊,靜待太后下一道懿旨發落。
「你,打電話去問我老媽也就是你丈母娘關於古禮的事,你女兒要是嫁得不風光,你就死定了。」她走進廳裡拔起兩把菜刀,揚起一刀對準老伴的鼻梢後,再用另一把擱在兒子的喉際,「你,再去確認一次喜帖名單到底遺漏炸了誰,到時候妳姊姊的禮金要是少收一毛錢,我就剝了你的皮來抵。」
「喳!」備受恫喝的父子倆,趕緊速速兵分兩路逃命去。
不過多久,玄關處傳來賀家最後一名成員抵家的聲音。
「我回來了……」加班加到晚上七點的賀詠童,拖著一身的疲憊,站在玄關處,踢掉腳上折騰她一天的高跟鞋。
沒人聽到也沒人理會她。
已經對這種情況很習以為常的她,在玄關換了便鞋後,先是探首看向客廳裡那對不敢出聲,又打成一團的父子檔,再撇過臉看向廚房的方向,只見老媽又拿著兩把菜刀待在廚房裡,同時左右開弓用力切切剁剁中……
嗯,很正常的情況。
兩手捧著公文包的她,自動自發地繞過廳裡擺放了一地與婚禮相關的障礙物,再拐彎走上二樓,一打開自己的房間,映入她眼簾的,又是一大堆讓她看了就覺頭痛的東西。
低首看著放在小桌上一整迭還等著她挑選的喜餅目錄,和堆在桌下左鄰右舍提供的婚紗照範本,以及同事熱心提供的一本本新娘雜誌,這讓剛換好衣服就不想動的她,兩手環著胸大大歎了口氣。
結個婚,一定要這麼麻煩嗎?
如果能夠全權由她決定的話,她是打算一切從簡,公證結婚後,再請親朋好友一塊聚個餐就夠了,偏偏未婚夫那廂,說什麼部不肯從簡,家大族大的他們,光只是南部的親戚算一算,要是沒開個七、八十桌絕對擺不平,且他們家族在南部又頗有聲望,如果這婚結得太過簡單隨便,只怕未來的公婆恐會面上無光。
加上她這邊又有個素來就專制強橫的爺爺,只要那個太上皇一聲令下,她家的老爸老媽也只有乖乖聽命的份,因此打從看好結婚的日子後,他們就開始全家總動員的替她打點張羅婚禮的事,即使距離她的婚期還有一個月,他們卻已經進入了緊鑼密鼓的備戰狀態。
目前在這兩個將要結為連理的家族裡,唯一一個仍置身事外的,好像就只有她這個沒什麼感覺的準新娘而已。
沒辦法,她就是沒有什麼將要結婚的感覺,結婚對她來說,就跟她每天上班打卡一樣,都只是種例行公事,這個情況就像是有人在她耳邊對她說——時間到了,該結了。她就回答,好,那就結吧。她從不覺得這有什麼好點頭熱烈贊同,或是搖頭強烈反對的。
蹲在小桌邊意興闌珊地翻了翻同事強力推膊的新娘雜誌一會後,她闔上書頁,放棄去分辨裡面一件件讓她感到眼花撩亂的婚紗,到底哪一件比較美、哪一件又較能襯托出她的身材,她再瞄瞄那些她只覺得統統都包裝過度的喜餅禮盒目錄,然後決定,就繼續對它們來個視而不見置之不理。
目前她最需要做的事,就是在這間坪數不大的小房間裡,清出一個位置好讓她休息睡覺,而她家老弟也老早就對她交代過了,在她結婚後,他就要把她的房間拿來當儲藏室,因此在她嫁出去之前,她一定要對她兩大書櫃的書,和一整櫃的唱片想想辦法,她要是不整理整理,把那些東西全都當嫁妝一塊陪嫁過去,他就要把那些東西拿去網絡上拍賣,以貼補他的零用錢。
抬首望著高聳有如三座巨山的大櫃子,詠童頭痛萬分地皺著眉。
一個月哪夠用?光是書櫃上六大箱舊物就夠她忙到翻了,更不要說她還得打包放在櫃子裡完全沒整理過的那兩堆書山。
不得不面對現實的她,決定就從這一團雜亂中先解決擺在最高處的東西。搬來桌旁的椅子後,她站上椅子伸長了兩手去勾擺在最左邊的舊物箱,不料箱子卻比她想像中的來得重,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挪動了一點點,沒想到,一隻放在舊物箱上頭的小銅箱,卻咚的一聲擦過她的髮梢自高處墜下。
直拍著胸口慶幸沒被砸中的她,在驚嚇過後,下了椅子站在掉落的銅箱旁,遭歲月蒙塵的銅箱,在日光燈的映照下,依稀可見箱蓋上雕刻的花紋,她拿來擺在桌上的抹布輕輕一擦,一朵雕刻精緻的罌粟花,即破塵而出,在日光燈下與她靜靜地面對面。
好像有種尖銳的聲音,一下子穿透了她的耳膜,令她有片刻聽不清樓下傳來的吵鬧,也聽不見外頭巷口往來的人聲與車聲,緩緩地,所有的聲音都在她見到這朵花兒後遠去,未深的夜,忽然安靜了下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