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如果妳真的這麼覺得,為什麼還會出門買醉?」他小心翼翼地藏起那股突然湧現的不悅。說穿了,她約他出門只是需要個伴,對象並不一定得是他。
「什麼買醉……說得那麼難聽。」那種沈穩如常的語調忽然讓她感到一絲不耐。「我只是跟一群朋友出去玩,不小心喝得比平常多一點而已。」
他只是凝視著她的後腦勺,沉默不語。
「何況就算我告訴了你,你也不會推掉你那個朋友的聚會,陪我出--」她及時咬住下唇,瞪大了眼睛,同時也慶幸他看不見她的表情。
天哪!這些話真的是從她嘴裡冒出來的嗎?她聽起來活像是個被男友冷落的怨女……
真可怕!酒精果然會損壞人類的腦細胞!
背後的人沒有回應,似乎沒聽見她的話,她暗吁了口氣。
「夏儂,妳真的那麼害怕寂寞?」他徐緩地間道。
她的身軀明顯地僵了一下,一股不期然的慍怒油然而生。
「我才不寂寞!我有一大票朋友,只要一通電話,我隨時可以找到人陪我。」
又來了……她現在聽起來像個跟大人賭氣的三歲小孩。
自我唾棄展現在無血色的臉上,想要吞雲吐霧的慾望也愈來愈強烈。
要是能從天上突然掉下來一根煙,她發誓明天一定跟著俞神父信上帝……
她舔了舔乾燥的嘴唇,改用一種滿不在乎的語調說道:「反正一個人出生的時候是孤獨一人,死的時候也是單獨死去,不管寂不寂寞,結果總是一樣的,不是嗎?」
「難道就因為這種想法,妳就可以為所欲為,不必愛惜自己的身體?」他沈聲說道。
原先的慍怒重新燃起--她氣自己頭痛得快裂開、氣自己全身上下都不舒服、氣自己想抽煙又沒得抽、也氣自己今天早上這麼醜……但她最氣、最氣的是他無視於她的淒慘,一針見血地指出她極力想隱藏的弱點!
老闆根本就是來找碴的!
不顧身體的不適,她從床上猛然坐起,轉身面對他。
「我只不過就這一次喝酒喝過頭了,然後不小心忘了鎖門,不小心睡晚了,不小心忘了要上班,又不是什麼天大的事!」反正形象已蕩然無存,她根本不想費力控制自己的音量。「就算我每天晚上都在外面瘋到天亮,那又怎麼樣?連我的親生爸媽生前都不怎麼管我的死活,你又憑什麼管我?我甚至不確定你喜歡我!」
他一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她,漂亮的鳳眸中不復平日的包容,柔和的俊美臉龐像是被西伯利亞的寒風掃過那般冷冽、凌厲。
夏儂在他的目光下不禁一陣畏縮,頭皮開始發麻,向來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她,忽然又很懦夫地想躲回被子底下。
她怎麼會以為老闆是個沒脾氣的好好先生?
「妳太任性了!」他並未提高嗓門,然而口氣卻是前所未有的嚴厲。「妳把以馨和其它那些關心妳的人放在什麼地位?他們活該倒霉自找罪受嗎?妳知不知道爛醉的女人出事的機率有多大?萬一昨晚有人闖入這裡,又可能會有什麼後果?」
她錯愕地張大嘴巴。
他居然罵她……她長這麼大,從來也沒人罵過她……
而最糟糕的是,她知道他罵得對。
她的嘴扁了起來,鼻頭開始發酸,多年未曾出現的濕意在眼眶威脅著要氾濫成災。
只可惜,裴若津並不是個見到女人的眼淚就手忙腳亂的男人。即使他心疼得只想將她攬入懷中呵護,卻不得不說重話使她懂事些。
「不管妳相不相信,妳並不是孤單一個人。」他稍微放軟了語調。「早上妳沒來上班,又沒人聯絡得上妳的時候,大家都很關心。」
她狼狽不堪地吸了吸鼻子,努力地眨著眼睛把眼淚逼回去。他靜靜地遞上一張面紙,她垂首很響亮地擤著鼻涕。
「對不起……」她帶著懺悔小聲說道。
「我只是希望妳能更懂得照顧自己一點。」他的目光轉柔。
半晌後,她抬起頭,擠出一個絕對稱不上漂亮的笑容。
「老闆也是因為關心才來看我的?」她企圖在聲音中注入一絲俏皮的意味,只不過效果還是有點可悲。
「對。」他毫不遲疑地答道,鳳眸一瞬不瞬地凝視她片刻,又說:「妳沒事就好,好好地休息一天吧!我得回店裡了。」
最後一句話立即引起了一陣心慌,她想也沒想地揪住他的手肘。
「再待一會兒。」她低著頭,不願他看見自己的脆弱。「我不想要自己一個人。」
裴若津聞言僵直了身子。困擾他已久的疑惑,頑強地突破溫和的表面,全然漠視他的理性。
「夏儂。」他注視著肘上的纖長手指,吐字輕緩、清晰,卻又冷硬。「妳到底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?」
這個問題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攫住她,她竟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實在太不公平了,他的思路清明,而她的腦袋卻像給卡車輾過一般功能盡失……他怎麼可以在這個時候,拋給她一個這麼深奧的問題?
她的無言勾起了他的一抹笑,一抹蘊藏著失望與淡淡傷感的笑容。
「如果妳只是為了尋求一時的刺激、好玩,或只是因為寂寞而需要陪伴和慰藉,那麼妳找錯對象了。」他頓了一下又說:「我只是個平凡、普通的男人,不會玩遊戲,也不會在感情上硬要充當無私的奉獻者。」
他要的是一顆真心。
他要她戀上他,純粹因為他是他,而非僅僅因為她不願繼續孤單。
一如他戀上她。
夏儂飽受震撼,彷彿他剛剛在她原就渾沌不明的腦中拋下一顆炸彈,把她轟得更加暈頭轉向。
老闆為什麼突然跟她說這些?難不成他真的對她有感覺?
可能嗎?還是他只是再也受不了她的勾勾纏?
「老闆……我……」她絞盡腦汁想說出一些感性的話,可偏偏該死的腦袋完全不靈光,什麼也想不出來。
「或許妳該問問妳自己,妳在追尋的是什麼?」他肅然拿開她的手,從椅子上站了起來。在門口處,他停下腳步。
「夏儂,另外一件事。」他回頭定定地看著她。「會,我會推掉另外一個聚會,如果我事先知道昨天是妳的生日。」
夏儂怔怔地看著他離去,又傻傻地瞪著緊閉的門板好久、好久。
一陣伴隨著刺痛的恐慌猝不及防地襲上心頭。
她不要他轉身走開……
她不要他就此不理會她……
當膝上的掌心盛接了一顆溫熱的水滴時,她才意識到淚已滿面。
第八章
帶著南歐風味的吉他音樂飄揚於「海岸線」咖啡館的大廳之中,在這玻璃窗圍繞的小小世界裡,男男女女談笑如常地享受一份繁忙都會中難得的悠閒和放鬆。
對顧客們來說,這一天的「海岸線」與其它任何一天並無不同。
然而,這家店的店主和他的某一名員工卻被籠罩在一種有點緊張、又有點微妙的冷氣團之下。
「夏儂,把這兩塊蛋糕送給三號桌的客人,告訴他們是店裡招待的。」裴若津說道。
不溫不火的聲調與平日無異,但夏儂就是知道老闆對她的態度變了。
「好。」她低聲應道,忍不住自睫毛底下偷偷地瞄了他一眼。
他垂眸專注於收款機的鍵盤,沒有看她。
她端起吧檯上的兩個小盤子,強迫自己擺上工讀生的笑臉。
一整天下來,類似的模式已不知重複幾遍,他的疏離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刺痛她的心。
比起這種緩慢而無形的酷刑,她寧願再次經歷昨日的宿醉之苦。
「小姐,買單。」
「馬上來。」她把蛋糕送至三號桌後,回應了一位客人的召喚。
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又移向那道頎長的身影,明亮的大眼染上了複雜、矛盾的色彩。
經過徹夜輾轉,她才領悟自己已陷入情網。
一方面她想盡快把自己的真實感覺告訴他,好結束這種令人難受的折磨;另一方面,她又有點慶幸兩人到目前為止沒有私下交談的機會,因為她不太確定該如何啟口,更不敢想像他的反應會是如何。
「謝謝光臨!」她經過一對正要離去的男女時,訓練有素地說道。
「您的賬單。」裴若津將賬單送到另一張桌子,耳中聽見的卻是那絕不會錯認的低啞嗓音。他不知不覺又看向那抹窈窕身影,眼瞳卻如被子夜黑的絲絨覆蓋著般幽暗。
他愛上了她。
在昨日驚慌失措地闖入她公寓的那一瞬間,他就知道了。
任由情緒宣洩並非他的本性,但她那真假難辨的態度卻令他失去了控制。如果他已經付出感情,他要求的是她至少也能以同等的認真看待此事……看待他。
雖然有人說,愛情原本就不公平。
但他發現,愛情,也會讓一個男人變得貪心、變得自私……
咖啡店的另一個角落,有四--不,六隻眼睛正密切地觀察著他們。
「他們兩個像這樣有多久了?」剛來勘查事情進展的羅汛湊向小敏低聲問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