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他跟另外一個孩子比腕力,一個不注意就揮倒了花瓶。」俞神父的老臉上有著歉意。身為上帝的僕人卻連七個青春期的孩子也管不住,著實令人喪氣。
裴若津不著痕跡地觀察著夏儂的反應,只見她在瞬間又換上平時的開朗神情。
「哎喲,幹麼擺這張臉?」她大笑地拍了下男孩的小平頭。「嚇死人了……我還以為你不小心把哪個傢伙從窗口推下去勒!原來只是一隻花瓶!」
「可是那看起來很貴的樣子……」男孩不太肯定地抬頭看她。
「別人送的便宜貨啦!」她一手架在他的脖子上,臉上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。「偷偷告訴你,其實我一直認為那花瓶醜得要命,只是丟掉又覺得對不起朋友,現在你真的替我解決了一個難題,我謝你都來不及了。」
「真的?」男孩再次確認,在她篤定地點頭時,大大地鬆了口氣。
「現在你去告訴其它人,吃完炸雞塊和披薩之後,我們還有蛋糕。」她接下損毀的花瓶,把他打發回客廳,俞神父感激地朝她一笑之後也隨著離開。
她垂首輕撫著破碎的骨瓷,似是已神遊至遠方。
「妳還好吧?」裴若津關切地問。
纖長的手指凝住不動,彷彿此時才想起廚房裡另有一人存在。
「我爸媽以前除了做生意之外,還喜歡收藏古董。」沒有看他,淡然而遙遠的口吻像是在述說別人的故事。「這只花瓶又是他們最珍視的一件,在他們走後,我只留下這樣屬於他們的東西。」
「我很遺憾發生這件事……」他輕聲說道,聲音中有著真切的知心。「妳剛剛有權利生氣的。」
她聳了聳肩頭。「十幾歲的小孩偶爾闖點禍是正常的,何況他剛才已經夠愧疚了,沒必要讓他更難過。」
一抹複雜的微笑浮現在蜜色臉龐上,她接著又說:「其實我小時候有好幾次都想砸掉這個花瓶,想知道他們會有什麼反應,看看他們是喜歡這個花瓶多些,還是喜歡我多些。可惜到頭來,我還是沒膽去證實……」
他感到自己的心被揪得緊緊的。
「花瓶毀了也好,反正現在已經沒什麼意義。」她走到垃圾桶邊,丟掉花瓶時並未遲疑太久,只是也未立刻轉身走開。
「夏儂……」他望著她的背影,在這瞬間只想伸手將她攬入懷中。
「你們快點好不好?我們要放電影了!」一個長了青春痘的圓臉女孩正好在這時探入廚房。
他垂下了手。
夏儂綻開微笑地轉向門口。「你們先把DVD放進去,我馬上就來。」
女孩離開前又丟下一句:「對了,蕃薯快把爆米花吃光了。」
「臭蕃薯!」夏儂哇哇大叫衝向客廳。「你豬啊?!不是叫你留一半給我嗎!」
裴若津啼笑皆非地望著生氣蓬勃的窈窕身影,她的多種面貌似彩色的細沙般,在心頭堆積成繽紛的小丘。
她有點虛榮,卻絕不勢利;有點粗枝大葉、不拘小節,有時卻又顯得異常敏感、脆弱。她有著世故、成熟的外表,不時又像個青澀的少女般拙於掩藏自己……
這就是夏儂--
一個無論以哪種面貌示人,都能在他的胸中激起特殊感覺的女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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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神父在幾分鐘前用休旅車載走了六名國中生,裴若津和小綠留下來幫忙收拾善後。不一會兒,雜亂的客廳便差不多恢復原樣。
「老闆。」夏儂挽住他的手臂,好不容易才等到碰他的機會,自然不會放過。「小鬼頭都回去了,你留下來多坐一會兒吧!反正時間還早。」那雙眸子裡的閃光很難不洩漏她的不良意圖。
小孩子的派對結束,成年人的才正要開始呢!
「我得送小綠回家,她明天還要上課。」柔柔的拒絕仍是拒絕。
「就讓她搭出租車嘛……我可以打電話替她叫車,還可以替她出車錢。」她十分熱心地建議。「反正她長得那麼安全,絕對不會有壞人想對她怎樣啦!」
「歐巴桑,我人就站在這裡,妳當我耳聾嗎?」小綠拿著垃圾袋,滿臉殺氣。
「大人講話,小孩別插嘴!」
看著這對峙的一大一小,裴若津不覺莞爾。
「小綠,把垃圾拿去丟,然後去拿妳的外套和背包。」他輕輕鬆鬆地便讓少女依從他的話,看得夏儂一肚子氣。
「老闆,我有幾瓶陳年的紅酒,還有一些配酒最好的煙熏起司,我們可以一紀邊看老片子邊嘗嘗。」她不死心地再加以利誘。
他低低地笑出聲,輕抽走手臂,揉了揉她的短髮。不知從何時開始,這個動作變得再自然也不過。
「改天吧,妳忙了一整晚,也該早點休息,明天上班可別遲到。」語氣雖婉轉,她卻也明白今日又無望了。
「裴哥哥,我們走吧!」小綠率先走到門口,接著回頭對夏儂露出勝利的笑容。「晚安,歐巴桑。」
「妳先到電梯前等我,我隨後就來。」他趕在兩人鬥起嘴來之前把少女遣開,然後又轉向夏儂。「謝謝妳邀我過來,今晚我過得很愉快。」
「別客氣……」老闆突然這麼客套,她反而有點不好意思。
「今晚對妳的小客人們也很特別。」他接著說:「他們都有著比平常孩子更艱辛的成長過程,妳願意提供自己的家和信任,讓他們無憂無慮地玩一個晚上,是個很慷慨的舉動。」
「老闆,你幹麼說這些……」她難得忸怩地垂下了頭。
如果他再這麼繼續凝視著她,她可能真會獸性大發,教他走不出她的公寓!
出乎意料地,他一手撫上她的臉頰,讓兩人四目交接,她霎時無法動彈,不知道是那深邃的目光,還是那掌心的溫度更教人心悸。
「夏儂,妳有一顆黃金打造的心,不需要把它隱藏起來。」
留下這句話,他走出她的公寓。
夏儂杵在原地發怔,頰上被觸過的地方猶如烙上某種印記久久不散。
老闆頭一次讚美了她。雖然不是像她一直偷偷期望的那樣,讚美她人長得美麗妖嬌,或是她的身材玲瓏性感--
可是他讚美了她。
很奇怪,這麼簡短的一句評語,便令她雀躍不已。
她將背靠在門板上靜默了好一會兒,在環視過自己的住處後,明亮的眼瞳逐漸趨黯。
公寓頓時變得好空、好靜。
到頭來,這個她在三年前買下的地方,還是……太大了。
第七章
有些人,永遠不懂放棄為何物。
「老闆,你喜歡爵士樂嗎?有家酒吧特地從紐奧良請來一個爵士樂團現場演奏,我們一起去聽好不好?」
由於兩天前的邀約成功,夏儂決定乘勝追擊。
「今晚不行,一個舊同事有個聚會,我得過去一趟。」
她遲疑了一會兒,緊接著又鍥而不捨地說:「那樣也沒關係,我可以跟你去,也不介意見見你的朋友,人多反而熱鬧些。」
他回了她一個微笑,有點莫可奈何,卻含著更多的包容。
「我那同事要結婚了,所以弄了個最後單身漢的派對,不能帶女伴。」
「噢……」她終於頹然接受再次失敗的事實。
這些人有啥毛病?沒事幹麼學老外弄個單身漢派對?
「夏儂!」一名坐在吧檯的常客笑著起哄。「約我啦!我今晚有空,老婆回娘家去了!」
她按捺下心中的失落感,換上一貫的豪爽笑容。
「你慢慢等啦!」一掌毫不留情地揮向那粒童山濯濯的頭顱。「小心我一狀告到你老婆那兒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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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,時過中午。
「五號桌的客人等賬單等很久了。」死氣沉沉的女性嗓音響起。
「知道了。」裴若津怔怔地瞪著一株綠色植物出神。
她已經遲了一個鐘頭又四十分鐘,連通電話也沒有……
「八號桌點的是藍山,不是曼特寧。」又是語調陰森的一句話。
「嗯。」他隨口應道。
她家裡的電話沒人接,手機也沒不通……
「廚房起火了。」幾個字的寒意簡直刺骨。
「好。」鳳眸轉向門口,兩道眉毛間浮現了憂心的刻痕。
她在外頭過夜嗎?還是出了什麼事?
小敏兩眼翻白,決定她再也看不下去了。
「『曉風』的老闆可能知道那女人死到哪兒去了。」
裴若津終於回過神來。「小敏,妳剛剛說什麼?」
「我說,夏儂那個開精品店的朋友可能知道她人在哪裡。」那副失魂落魄的蠢樣子看了還真礙眼。
裴若津稍微愣了一下,卻不訝異自己的心思被妹妹看穿。
「現在店裡人多,我可以晚點再去問以馨。」他有些言不由衷地說。
「反正你在這裡也沒辦法做事。要去就快去,我跟阿傑兩個人還忙得過來。」向來只待在吧檯後不願「下海」伺候顧客的小敏不甚情願地說道。
拋給她感激的一眼,他匆匆地走向門口。「我會盡快回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