抖著手,她揭開了一小道細縫,只夠她露出一邊的眼睛窺看。
天花板上的七綵燈被打破了,僅剩下一盞聚光燈,圓形的光圈中瀰漫著煙霧,有個男人背對著她坐在椅子上,周圍或坐或立,還有不少人,而在聚光燈的照明範圍外似乎有更多的人,只是林明暖沒辦法看見。
在這一觸即發的安靜中,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突然側過頭,從鼻間和嘴中噴出團甄白匣,迷迷濛濛地,將一身籠罩了。
他玩弄著指間的煙,低啞的嗓音如同撩撥過大提琴的弦--
「大野兄,你們家的椅子材質不好,和杉木的地板又太貴,我真替你心疼。」嘴裡這麼說,嗓音卻帶著笑。
「神成、神崗、伊籐,你們三個今天來挑我『速浪組』的場子,是存心想翻臉嗎?!」光圈的另一端,一名大哥級的人物顯然氣得不輕,發火的雙目盯住那名男人,「神崗,我和你們『日駒聯盟』早就沒有瓜葛,大家井水不犯河水,你們日駒會長見了我都還要給幾分薄面,今天你帶兄弟來砸我的場子,如果不給個交代,大家都不好過!」
那名被喚作神崗的男人低低笑了,笑著、笑著,聲調瞬間降到冰點--
「你五年前從『日駒聯盟』出走,自立門戶,你行!會長眉頭皺也沒皺一下,是對你還念著舊情。你要買賣毒品,和金三角的外人交易;你想找大宗的毒品源頭,派人和東南亞聯絡,這些完全不干『日駒聯盟』的事,可是你千不該、萬不該利用『日駒聯盟』的貨櫃走私運毒。」
在日本,注重幫派家徽的黑道組織,基本上對毒品是相當厭惡的,認為運毒走私到日本是禍害自己同胞,即使獲利高,也不屑為之。
「你、你知道了?!」大野語氣微緊,隨即又控制住了。「你把這條帳算在我頭上?!哈!神崗,人不能和錢過不去,要不是你們底下那兩個小嘍囉好收買,我想借用你們的貨櫃運毒,還真不簡單。」
「是不簡單。那兩隻小的在船還沒靠上橫濱港就良心發現,後悔了。」
四周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靜。
「神崗,我的貨在你那裡?」大野問得極慢。
「高純度的海洛英磚,粗略估計,大約值個十億日圓。」語氣一頓,他點了第二根煙,食指敲了敲腦袋,「只有我知道下落。」
「神崗徹!」大野忍不住怒吼,手中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,碎裂聲一響,他週遭的手不同時往聚光燈的中心逼近一大步。
忽然--
「老大,桌下有人偷聽!」
林明暖還搞不清楚怎麼一回事,頭頂上時桌子已猛然被人掀飛。
「啊--」她反射性地尖叫,想躲,卻被兩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阿飛一左一右抓住,硬把她拖到聚光燈下。
好亮!她一時睜不開眼睛,嚇得腿都軟了。
大野一肚子氣沒地方發洩,根本懶得看她一眼,直接下令,「把她拖到後巷!」
「是。」
拖到後巷是什麼意思?!
林明暖怔了怔,還沒想出答案,兩名阿飛已拖著她走。
她猛然回神,「不要--啊--」瞬間,尖叫聲響徹雲霄,她的小臉就像浸在水裡一樣,有汗也有淚。「我不要去,我不去不去不去--」雖然不明白他們打算對她做什麼,可一聽到「後巷」兩個字,就教人不由得毛骨悚然。
她偷聽到不該知道的事嗎?嗚……她也不願意啊!嗚……難道他們打算殺人滅口嗎?
「我不去,我要走大門,我不去後巷,嗚……」
這話好像很好笑,她的哭喊混進男人朗朗的笑聲當中。
忽然間,她腰身一緊,整個人落入一強而有力的臂彎中。
「別動她,你們嚇著她了。」男人的聲音在她頭頂上響起,低而慵懶。
林明暖不由自主地仰起小臉,透過淚眼望著他。燈光好強,白晃晃的,把他的輪廓和五官照得清清楚楚。
他的眉很濃,眼神好銳利,下顎冒出淡淡鬍髭,還有,他笑起來……牙齒真白。
老天,現在是什麼狀況?!
「神崗,你什麼意思?別告訴我,你看上了懷裡那隻小老鼠!」說話的人慢慢從暗處踱出來,是大野手下有名的打手。
林明暖全身不停地顫抖,根本沒辦法思考,在這男人的懷裡,她到底該不該掙扎?他身上混著汗味和煙味,並不好聞,可是又有種近乎安全的氣味,她下意識抓住他的衣服,不太想動了。
事實上,就算要推開他,她也沒力氣的,要不是他摟住她的腰,她八成連站也站不住。
感覺腰間的力道加重,她聽見他持續用那種慵懶的語氣說話--
「錯了,不只我看上她,她也看上我。還有,她不是小老鼠,她是頭小綿羊,軟綿綿、嫩呼呼的,像中華街剛出爐的肉包子,好吃得不得了。」
驀然間,他俯下頭,像要印證什麼似的,在眾人面前、在聚光燈最顯亮處,大大方方「吃」了她的小嘴。
第三章
她的唇嘗起很甜、很綿,像她的小名--暖暖。
神崗徹吮住那兩片朱紅,力道極為輕柔,彷彿怕打擾到她沉靜的夢,悄悄地偷了香,又緩緩放開她。
九年前與她相遇,是他生命中的一場脫軌演出。
像他這樣的人,在槍口下玩命、用拳頭說話,在刀光血影中走踏的浪子,是沒資格去談什麼真情真愛的。
他一無所有,生命的價值在於自己的認定,在那樣骯髒險惡的環境中,他曾經是教人踩在腳底下的爛泥,臭不可當,要出人頭地,贏得人性中一切的尊嚴,只能咬著牙往上爬,用計、用力,對敵對的一方絕不心軟,對朋友……呵,這條路上沒有永遠的朋友,利益互惠才是真正的王道,合則來,不合則散,不要跟他談純粹的友情,那只會讓他反胃。
除了那些年跟著他、在底層泥濘中一路打滾過來的兄弟,他誰也不信。
可是,他怎麼會允許自己和她發展下去?
這個問題,他不只一次在心中質問自己,這麼多年,卻依然找不到確切的答案。
那不是允不允許的問題,而是內心的一團火,狂放熱烈的燃燒,面對這樣的力量和牽引,誰也無法阻擋,誰也不能抗拒。
那一夜,在聚光燈下一記玩鬧的、毫不溫柔的親吻,似乎解開他身上某道無形的封印。
當時,他只是想拿她來轉移現場的氣氛,卻驚異於她的反應,那對眼睛像小鹿、像綿羊兒,像世界上所有最最無辜的小動物,楚楚可憐地蓄著淚珠,無聲又軟弱地指控。他心軟了,原來,他也會心軟。
坐直身軀,他靜靜地看著那張鵝蛋臉,手指滑過她的細層,滑過她的臉頰,柔嫩的觸感讓他忍不住來回磨蹭。她依然美麗,歲月之輪帶走了當年的青澀和稚氣,滋養出另一種醉人風華。
若有似無地低歎,指腹撫著她散在枕上的秀髮,他喜歡它們披散開來的模樣。
眷戀了一陣,他起身踱到房中附設的小吧檯,為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,飲了一口,他沒有吞下,卻拿起那把靠在牆邊的黑色枴杖,雙手一旋,竟從握把處抽出一柄細劍,他把酒盡數噴在劍上,然後取來一塊棉布,慢條斯理地來回擦拭。
「唔……嗯……」大床上的人兒忽然扭動起來,細緻的五官微微擰起。
他一怔,正想回到床邊,卻見她忽然發出尖叫,整個人擁著棉被彈坐起來。
林明暖小口、小口地喘著氣,好不容易才從夢境中走出,有幾秒鐘,她的腦子根本沒辦法運作,然後眸光流轉,迷迷濛濛地投在他身上。
「夢見什麼了?」神崗徹面無表情地問,見她醒來,他側對著她,雙手繼續擦拭的動作。
「阿徹……我、我以為……」她小嘴輕掀,卻不想說了。
她的夢帶著他們走回原來相識的點上,那時的他桀騖不馴、狂放不羈。那時的他,右腿還未受到重創,他會笑,大咧咧地露齒而笑,像個頑皮、愛捉弄人的孩子的笑。
是她連累了他,將那樣的笑從他臉上抹去。
現在的神崗徹是深沉陰鬱的,那股狠勁仍在,比起以往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,只是他變得內斂了,懂得隱藏太過銳利的光芒。
「以為什麼?」他主動追問,目光依舊停留在劍上。
林明暖搖了搖頭,虛弱地苦笑。「沒什麼,我夢見你跟人打架了……好多血,好多人,我、我就醒過來了……」
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嚇得醒過來吧。神崗徹擦拭的動作一頓,下顎輕輕抽緊,他丟下棉布,將那柄細劍俐落地插回原處,隨意往吧檯上一放。
看到那把枴杖,林明暖的記憶瞬間回流,衝口便問:「你把那個人怎麼樣了?」
「哪個人?」他仰頭把剩餘的威士忌灌進喉中。
「你不要明知故問。」她掀開被子跨下床,光著腳堵到他面前。「你沒殺他,對不對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