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嗯。媽咪你看,有好多兌換券,可以吃很多東西喔。」綿綿獻寶似的把一疊兌換券攤開,還很大方地衝著歐陽老師說:「歐陽老師,綿綿等一下請你吃狀元糕。」
歐陽老師哈哈大笑,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?「我最喜歡吃狀元糕啦,綿綿,你對我真好耶,唔,好感動。」本想摸摸小女孩兒的頭髮,但是抱住小女孩兒的男人彷彿隨時會衝上來給他一拳,他只好安分地不動,保持著良好的風度。「請問這位是--」
林明暖如夢初醒的喔了一聲,瞄向神崗徹,遲疑了幾秒才說:「他嗯……是我們家的一位日本朋友……來探望我們,就一起出來逛逛。」
聞言,神崗徹濃眉壓了下來,兩把小火焰在瞳中燃燒。
他偏過臉注視懷中的女兒,問:「你媽咪剛才說我是誰?」他懂得那句中文,卻需要求證一下,確定自己沒聽錯。
「媽咪說你是我們家的日本朋友。」綿綿用日文回答,小臉滿足疑惑,想也沒想,馬上衝著歐陽老師說:「歐陽老師,他不是日本朋友,他是我爸比啦。」
「綿綿?!」林明暖實在尷尬。
「媽咪,要誠實才是乖小孩。」
身教重於言教,在孩子面前公然說謊,果然不是良好的示範。
林明暖臉蛋略微發燙,但仍力持鎮定。
聽到綿綿這樣說,歐陽老師微乎其微地挑眉,瞥見神崗徹近乎挑釁的神情,猜想這中間可能有些誤會。
他和煦地笑著:「原來林小姐的先生是日本人,難怪綿綿生得這麼好。一般說來,混血的孩子會融合兩種民族的優勢,臉蛋漂亮,腦筋也聰明。」
林明暖回應著他的笑,點了點頭,平靜地解釋--
「謝謝。不過,他不是我先生,我們沒有結婚。」完全不想掩篩了。
神崗徹又瞧向女兒,直覺告訴他,一定要弄懂暖暖說了些什麼,還有,確認自己沒有聽錯。
綿綿明白他的眼神,一隻小手勾住他的頸項,偏過臉,把嘴巴湊在他耳朵旁,不算太小聲的翻譯--
「歐陽老師說,綿綿生得很好。媽咪說,你們沒有結婚。」
這兩句話中間似乎沒什麼關聯性,但神崗徹在意的是後面那一句。雖然林明暖這會兒說了實話,他心裡的不痛快卻以等比級數暴漲。
歐陽老師的神態倒是十分自然,對神崗徹禮貌性地頷首,沒再表示什麼。
「媽咪,我口渴,爸比也口渴,我們拿兌換券去換可口可樂好不好?」綿綿突然插話進來。
「好……先跟歐陽老師說再見。」
「歐陽老師掰掰!」
「掰掰。」歐陽老師揮了揮手,又說:「綿綿說要請我吃狀元糕,我會一直等下去喔。」
「嗯。」綿綿認真地點頭,這時,她已經跳下神崗徹的懷抱,自己站著,小手又分別牽住爸比和媽咪,爽朗地承諾:「等一下換到好多的狀元糕,綿綿再拿過來分給歐陽老師吃。」
「那就一言為定囉。」
林明暖也跟歐陽老師揮了揮手。「我們先到處逛逛,等會兒再過去攤位那邊找你。」
就這樣,一家三口又混入人潮裡。
綿綿用部分的兌換券換來可樂、豬血糕和一大包爆米花,找到一處角落,三個人一塊兒坐在階梯上。
氣氛有些僵,胸口有點悶,林明暖深深呼吸,不太明白這男人是怎麼一回事,剛才還好好的,可一下子薄唇便抿直起來,目光黑黝黝的,像兩口看不見底的井。
說他在生氣,好像也不是;以為他腿又痛,故意忍著,看起來也不像。
他到底哪限筋不對?!
思緒很亂,需要時間整理,神崗徹沉吟著,有許多話想和她說清楚,但現場人來人往,嘈雜無比,根本不是個把心裡話談開的好地方,更何況,要說什麼、想說什麼什麼,他還得先找出一個最佳的開場白。
拿出口袋裡的煙盒,叼起一根,卻瞥見女兒吸著可樂、兩隻漂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瞅著他,他微微一頓,又把煙收了起來。
綿綿坐在兩個大人中間,已經自行解決一塊灑滿花生粉的豬血糕了。爸比和媽咪都古古怪怪的不說話,她心裡的疑惑慢慢冒出頭來,忍不住就問了--
「爸比,為什麼不和媽咪結婚呢?」很純粹的問句,沒有責難,沒有氣惱,就只是完全的不瞭解罷了。
兩個大人同時一愣,視線在一瞬間交會,望進彼此眼底。
為什麼不結婚?
他這些年來的改變,就是為了能光明正大的擁有她,並且,讓她以他為傲。
為什麼不結婚?
一開始是因為兩個人的世界離得太過遙遠,而漫漫歲月從身邊走過,他卻仍只想握住她的手。
為什麼不結婚?
他想著,忽然驚覺到,他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向她開口。
林明暖的思緒同樣紊亂,她感情更為細膩,聽到綿綿這麼問著,可愛的臉容滿是不解,她的心臟彷彿被鑽子鑽了個洞,又酸又痛。
她和他的問題,不該讓孩子困擾啊。
「綿綿……」她拍拍女兒的頭髮,用紙巾擦拭孩子的嘴角和臉頰,輕聲細語:「爸比和媽咪在一起,不一定非要結婚不可。」
感覺到他灼熱的注目,她抬起臉,對著他淡淡一笑,繼續說著--
「有時候,你喜歡一個人,那個人也一樣的喜歡你,可是有很多、很多的阻凝擋在你們之間,有很多、很多的事情沒辦法說解決就解決,但你們又無法說服自己放棄彼此,永遠把對方丟出心田,去選擇另外一個人來愛。
「所以……就要耐心的守候著、等待著,或許有一天,所有的衝突會在不知不覺中變不見了;又或者有一天,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也莫名其妙不見了……綿綿……」她又喚,輕吻著女兒的發頂,眼中閃動著憐惜--
「媽咪想,這些話對你來說還太過深奧,不好懂,但好只要記著,爸比很愛你,媽咪也很愛很愛你,你是我們的小寶貝,不管將來會有什麼樣的變化,綿綿永遠都是爸比和媽咪的寶貝,你一定要記住,好不好?」
綿綿咬著吸管,定定地望著母親,有些似懂非懂的。
至於神崗徹,一樣定定地把目光投射在林明暖臉上,他說不出話,感覺像有人掐住他的頸項,想發聲,卻怎麼都不能如願。另外,有一股力量襲向心臟,撞得他疼痛不已,頭昏眼花。
她守候著、等待著,一晃眼就是九年,全為了他?
他的暖暖呵……他給她的,卻是這麼少,這麼、這麼的淺陋,這麼、這麼的可憐而寒酸。
就算真是兩個世界的人,那又如何?
就算一切的阻礙橫在眼前,又算什麼?
既然無法放棄彼此,乾脆就痛快相愛,不好嗎?
他不想再這樣下去。
林明暖攬住綿綿的肩膀,視線仍和他相接,唇角依然輕揚,流瀉著淡淡的苦澀--一種甘之如飴又教人心動的苦澀。
這時,忽然聽見綿綿軟軟的童音--
「媽咪,你也是綿綿的寶貝。」她反抱住母親,細瘦的雙臂攀住她的脖頸,緊緊圈著。
「綿綿……」林明暖馬上被女兒打敗了,淚珠剎那間湧出,像珍珠串一顆接著一顆滑落,鼻頭酸得不得了。
然後,沉默了許久的神崗徹,驀然間伸來一隻手,靜靜地揩去她頰上的淚。
他粗糙的掌心熨貼著她的臉,目光如此深邃。
「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。」
那瘖啞的聲音敲進林明暖的心房,以為他會有所解釋,結果還是沉默了。
誰願意告訴她呵……
他們不能再這樣下去,卻還能怎麼繼續?
第七章
三天後。
日本靜崗縣,東伊豆。
天城高原上的細雪永遠帶著文雅的氣息,從窗外望去,竹林和松木依然傲立,在滿天的雪白中堅持著恆年的蒼翠。
傳統的日式建築裡,爐火燒得十分旺盛,將寒意完全驅逐在外。
老人盤腿坐在榻榻米上,在他面前,一個個長條形積木交疊成一座小塔,他垂眉研究著,兩隻枯乾的手指不時抓著厚厚的白鬍鬚。
「神崗啊,過來幫我看看,接下來要抽掉哪一根比較安全咧?」
「是。」
神崗徹原來端正地跪坐在老人對面,聞言,他抬起頭,把注意力放在那堆積木上。
那是前幾年滿流行的「積木疊疊樂」,玩法很簡單,就是抽掉下面的長條積木,然後疊在最上層,越疊越高,底下的積木越來越少,當然就越有傾倒的可能。
此時,整座積木已經有些搖搖欲墜了。
評估了片刻,神崗徹終於有所動作,修長的手指輕輕推動中間的一塊積木,連推了好幾下,再小心翼翼地將它拉出,他頓了頓,確定積木沒有晃動,才把手中那一塊緩慢地疊上去。
老人呵呵笑著。「你幫我破紀錄啦,今天比昨天多疊一根,它還沒倒。」
神崗徹回以一笑,又端正地跪坐著。
日式紙門上映著淡淡的人影,隨即,兩扇門被推開,一名穿著傳統和服的婦人端著托盤跪在外面,她先將托盤放進裡頭的榻榻米上,人才跟著進來,把紙門完全合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