觸及心中最痛,石濟宇不忙著找毛股,先聽聽婦人的遭遇再說。
「大人為什麼不准你離婚?」婦人同伴追問原因。
「丫災!大人貢蝦密欠缺法定離婚事由,不能判決離婚,我所咽啦!反正他不讓我帶小孩走就是了。」
不養家、只顧著賭博的老公跟垃圾差不多,丟進焚化爐燒成灰都活該,法官為什麼不准她離婚?
石濟宇眉頭愈皺愈深。前陣子同事小張迷上賭馬,小張的老婆告上法院請求離婚,法官就以小張沉迷賭博不養家為理山,判決女方勝訴,怎麼這位太太不能用同樣的理由離婚7
難道說打官司就像簽六合彩,完全碰運氣?遇上不一樣的法官,就會出現截然兩歧的結果?輸贏只在法官一念之間的自由心證!
簡直荒謬絕倫!石濟宇對法律的厭惡又增了幾分。
婦女扯著喉嚨又嚷道:「大人一直叫我要聽死老猴的話,說什麼溫柔婉約是做妻子的義務,老公不養家沒做到做丈夫的義務,我對他不溫柔是沒做到做妻子的義務!不准我離婚。」
溫柔婉約是妻子的義務?拜託!都什麼時代了,講這種話也不怕笑歪人家的門牙嗎?他不禁有時空錯置的荒謬感。
出自一番好意,石濟宇安慰哭泣的婦人道:「太太,你不要難過,我想下次你會遇到比較通情達理的法官。」
「下次?沒有下次!」婦人氣忿叫道:「你咒我喔?我有那麼衰嗎?每次遇到的男人都是爛貨!」
「我不是那個意思,」一番好意竟被曲解,石濟宇不禁傻眼。「我是說高院法官比較講理,上訴改判的機率很大。」
婦人拔尖嗓門喊道:「上訴?我拿什麼上訴?一審的裁判費都繳不出來了,我哪有錢上訴?」
石濟宇掏掏耳朵,有點受不了那麼尖銳的叫聲。
「如果你需要幫忙,打這個電話,就說是石濟宇介紹的。」
他從皮夾中抽出汪紫妤的名片,遞給又哭又叫的婦人。
他和婦人連交情都談不上,若是從前的他,絕對不會吃飽了撐著管這檔閒事,無緣無故替自己找麻煩。
但幾天前,有個女孩和他也是萍水相逢,卻甘冒得罪長官的大不題,阻止他簽名,他才沒房子、車於統統充公,平白吧了國庫。
既然小姑娘都做得到,沒道理他做不到。
婦人嗓音剎那間變得高亢而淒厲。「沒血沒日屎的死卒仔喔!我連裁判費都繳不出來,你還想扒老娘的皮?」
石濟宇的怒氣像把猛然竄起的火,將本來就不多的耐性燒得精光。
「你說什麼?嘴巴放乾淨點!」
婦人把名片用力擲回去,氣咻咻地嚷道:「老娘連吃飯錢都沒有了,哪請得起汪紫『好,律師!」
石濟宇愣了幾秒,才把汪紫「好」和自己熟悉的那個人聯結在一起。
名字取得太優雅也不見得是件好事。念錯的話,可真夠難聽。
「你誤會了!」
他有心幫忙婦人上訴高等法院,至於汪律師一個審級十萬元起跳的委任費用,就從他賬戶直接扣款。
婦人同伴拉著她就走,嘴裡兀自忿恨難平地咒罵著:「委託那種人,叫請鬼抓藥單,不死也去半條命。咱們走,別理他。」
石濟宇氣怔了眼,無言地看著蠻不講理的婦人離去。
此時此刻,他只有一個感想。
法官不准裁判離婚,是男方比較吃虧!
★ ★ ★
樓梯上上下下跑了幾回,在眾多書記官辦公室鑽進鑽出,花了一番工夫,石濟宇總算找到毛股。
「請問工讀生在嗎?」
清脆的鍵盤敲擊聲嘎然中止,執達員史秋雲挺著大肚子走到櫃檯前,露出好脾氣的笑容。
「你找哪一位工讀生?我們有好多個。」
石濟宇回准媽媽一個溫煦的笑容,他敬重懷孕的女人。
「我找大約這麼高……」他比了比齊胸的高度。「短頭髮、單眼皮,笑起來酒窩不一樣深的女生。」
一面說著,石濟宇忽然發覺女孩的形貌已牢牢烙在他腦海,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勾勒她有靈氣的單眼皮、挺直秀逸的鼻樑,特別是那善解人意的笑容,更刻在他心頭上,反覆流轉不去。
短頭髮、單眼皮、笑起來有酒窩一深一淺?那麼可愛的女生,執行處還找不出第二個呢!
「小苑?有一會兒沒看到她了,不知跑哪裡去了。」
史秋雲目光四處搜尋,間隔壁股的工:讀生:「小影子,小苑還在檔案室嗎?這位先生找她。」
解舞影抬腕看表,聲音中透出一股揮之不去的憂慮。
「她被科長叫進去訓話,已經半小時了。」
史秋雲背脊竄上一陣冰麻,臉色突然變得蒼白。
「怎麼了嗎?」
法律規定,辦理執行業務,應由書記及執逢員為之。前幾天她請假去做產檢,所以才拜託小苑幫忙,和書記官出差查封房子。
是不是執行過程出於岔子,科長才把小苑叫去罵一頓?那豈不是地害了小苑?史秋雲內心相當自責。
「秋雲姐你不知道啊?科長要小苑離職。」
「為什麼?」史秋雲差點尖叫:「小苑做錯什麼了!」
石濟宇愈聽愈怒,進法院來憋了一肚子氣,表面上雖然若無其事,內心卻波濤洶湧。
他的眼神比喜馬拉雅山峰千年不化的積雪還冰冷,醞釀了很久很久、累積了很多很多的怒氣,已經瀕臨爆發邊緣。
解舞影無精打采地貼郵票,心情低落到極點。
「她幫當事人的忙,被銀行法務告了一狀。再加上書記官也說小苑不聽他的指揮,科長就發飄了。」
石濟宇再也忍耐不住,把水蜜桃禮盒往櫃檯上重重一放,發出砰然巨響。
「科長室在哪裡?」
史秋雲和解舞影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,兩人臉上一致漾開困惑的表情,都是完全摸不著頭緒。
他剛才還和顏悅色的打招呼,怎麼現在卻一副要殺人砸車的凶相?
「你找科長有事嗎?」
老子沒事,老子要揍人!
石濟宇雙眼瞇起,他的怒氣已經快藏不住了!
「我再問一次,科長室在哪裡?」
就在這時候,歷劫歸來的褚心苑臉色灰敗,嘴唇自得沒半分血色,搖搖晃晃地蕩進辦公室。
她微訝的目光停留在石濟宇臉上。「石先生?」
石濟宇一箭步衝向前,捉住她的肩膀劈哩啪啦就問:「他們逼你離職?是因為我的關係嗎?你跟我說,別怕,我替你作主。」
他專程來這裡替她打抱不平?
褚心苑心頭泛過一陣暖流,眼眶不禁有點濕潤。
科長嚴厲的責罵沒逼出她的眼淚,石濟宇不算溫柔的語調卻讓她感動得想哭。他百忙之中特地來法院,就是為了替她打氣嗎?
其實沒必要了,她已決定離職。死賴不走只會惹人嫌、招人怨,她不想工作得那麼沒有尊嚴,比螞蟻還不如。
「我不聽長官指揮,被炒魷魚也是活該。」
她擠出笑容,但聲調聽起來仍隱隱約約有些顫抖。
石濟宇內心抽動了一下,除了原來的感謝,又塞進更多對她的關懷和憐惜,濃濃的保護欲在胸口悸動。
「哪個臭王八炒你魷魚?你跟我說!」
褚心苑顫抖的唇扯出笑容,用力眨眼把淚水硬逼回去;
有人相挺的感覺好窩心,卻讓她更想哭了。
「沒有人逼我,我是自願離職的。」
這話恐怕鬼也不信,更瞞不過石濟宇。
她微濕的眼角,強忍著不讓淚水奪眶而出的表情,他統統看在眼裡,心田里冒出燙人的怒焰。
欺負他的小天使,從現在開始,有人該去打聽巴拉松的價錢了。如果嫌仰藥自殺死得太痛苦,吞砒霜也可以列入考慮。
「小苑,你過來坐下。」
「喝杯水吧!」
史秋雲拉過椅子讓褚心苑坐下,解舞影替她倒了杯水。
褚心苑連說話的力氣也沒了,全身虛脫地攤在椅中。
剛剛那場火力全開的批鬥大會,有如毒菌一般的指責傾巢而出,她站在那裡被刮得體無完膚,幾乎連小命都丟在科長室。
其實,她犯的錯誤不嚴重,處分可大可小,只要她演出一邊道歉、一邊掉淚的戲碼,上級下手就不太會重。
憑著天生的倔氣,褚心苑沒被罵得淌出淚來,更沒有跪地哀求長官高抬貴手,讓她留在法院混口飯吃。
長官自有長官的考量,她能夠理解;卻絕不接受。
符不符合法院的作法是一回事,對不對得起良心是另一回事!兩者理論上應該劃上等號,事實上卻差了十萬八千里。
問題的癥結,褚心苑無力探究,她只想收拾私人物品回家,洗個澡、睡個覺,一切等睡醒以後再說。
這時候,毛股書記官與科長走進辦公室。
會議中書記官既出了氣,又立了威,心情high到不行,不料卻在辦公室看到死對頭石濟宇,不禁愣了愣。
「喂!你來法院做什麼?」
「我本來要來法院,沒想到卻來到天下最髒的地方。」
「講話小心點,這裡不是你可以撒野的地方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