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曉郁低著頭,食指輕輕劃著自己的膝蓋,不發一語地聽著。
「你年紀還小,又沒有太多認真交往的經驗,比較膽怯一點是情有可原;不過我們不能像這樣過一輩子,對不對?你偶爾也要學著長大,學著跟我溝通,不能永遠都像小女孩一樣用鬧脾氣、使性子來解決,我也會累的呀,曉郁。」
「一輩子」三個字,讓夏曉郁胸口好像竄過一陣微弱電流。
他是隨口說說而已嗎,還是,真的想和她長長久久?
她可以相信嗎?還是,相信之後,又會是巨大的失望?
不愧是老師,說起理來頭頭是道,而夏曉郁就像個好學生一樣,乖乖坐著聽訓。
只不過,她早就不是他的學生了。
所以她開口了。
「你為什麼要這麼委屈?」她沒有抬頭,所以他也看不見她受傷的表情。「我沒有要你追我,沒有求你跟我在一起。既然我這麼幼稚、很任性,你可以去找更成熟、更契合的女孩子。」
她一面說,心裡就一面響起尖叫聲。
這不是她要說的!她根本不想讓他生氣、讓他無奈!她不要他離開、去找別人!
不要!
可是為什麼開了口,說出來的卻是這樣傷人的話?
俞正容的俊臉變得僵硬,像冰冷的大理石雕出來似的,而他的回答,也像是從冰庫裡傳出來的,字字冰冷。
「講這樣的話,完全證明了你還沒長大,而且,一點也不想長大。」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,「我想把你從牛角尖裡拉出來,想讓你開心,想帶你看更廣闊的世界,可是你不願意,始終排斥的話,要我怎麼辦?」
只要抱著我,說你會疼我一輩子,不會因為病痛、別的女人而離開我,讓我孤零零的一個人……
夏曉郁在心底使盡全力,吶喊著這樣的請求,可是她的外表,卻只是握緊拳頭,倔強地一聲不吭。
此刻開口,她就會馬上崩潰,再也回不到過去。她一定會拋開自尊地哭出來,會乞求他,會把自己變成最沒有價值、最微不足道的女人。
就像她的母親一樣。
然後,怨恨與自憐會不斷腐蝕著她,把開朗的心情和健康的身體一併摧毀。
她的拳握得太緊,全身開始微微發抖。
失望又痛心的俞正容,這一次,沒有發現她任性外表下掩飾的脆弱。
「也許我太心急、太一頭熱了。」最後,他在幾次深呼吸之後,淡淡地做出結論,「給你這麼多壓力,真是很抱歉,我先讓你一個人靜一靜吧。」
然後,他走了。
認識這麼久,每一次他要離開時,總是要纏著她又親又抱的,依依不捨半天,再三確定下次何時再見之後,才肯離去;而這次,他卻是什麼也沒說,安靜而冷淡地開門出去。
偌大的客廳,此刻變得淒清異常。
夏曉郁好像雕像一樣,始終保持著相同的姿勢,直到全身僵硬,而她腦海中,只是不斷不斷縈繞著他離去時的身影,和怎樣都揮不去的問題--
如果終究都是一個人、都是這樣的結局,為什麼要多走一段甜蜜纏綿的過程?
第十章
夏曉郁又回復了以前,那種一切都很灑脫、很不在乎的模樣。
她漠然看待一切,甚至又開始抽煙。只不過,她把煙點燃之後,就靜靜望著煙燒盡,連一口都沒抽到。
江成彬分發的單位不錯,滿閒的,常常可以放假或出來洽公,所以,他有很多機會可以觀察他的死黨好友。
週末下午,他們吃完了路邊攤的蚵仔麵線之後,兩人在寒風中晃蕩,江成彬忍不住打破沉默,開口問道:「你這樣死氣沉沉的幹嘛?俞老師對你不好嗎?」
到現在,他雖不甘願,也勉強接受事實了。會主動問起俞正容,表示他心中芥蒂已經消失。
「不知道,我們沒聯絡了。」夏曉郁壓抑著心頭的疼痛,淡淡回答。
「沒聯絡?」江成彬懷疑地瞇起眼,打量著她,「少來了,你不用怕我不爽,我已經找到新目標,不會跟你搶俞老師的。」
「不是這樣。」她簡單地說:「真的沒聯絡了。」
江成彬很震驚,「怎麼會這樣?瞎子都看得出來他有多迷戀你!是不是你又給他臉色看、鬧彆扭鬧到人家受不了了?」
果然是認識多年的好友,他三言兩語就講到了問題的核心。
夏曉郁把手插進口袋,不發一言。
江成彬仔細觀察了半晌,確定她美麗鳳眼底下的陰影不是最新的妝容,而日漸蒼白的臉色也不是粉底的關係,他開口了,「你把自己搞得這麼憔悴幹嘛?如果很在乎的話,就去爭取啊,偶爾放下身段也不會死啦。」
夏曉郁看他一眼,不太情願的問:「你這麼確定是我的錯?」
「答對了。」他拍拍她的頭,很憐憫地說:「一定就是你的錯。你這個人啊,看起來很聰明的樣子,其實是個蠢蛋,大概蠢到連自己錯在哪裡都不知道。這樣吧,你把事情經過講給我聽,我就大發慈悲,指點你一下囉。」
「謝謝喔。」夏曉郁沒好氣地翻個白眼。
「快點說嘛,機會難得喔,像我這種橫跨黑白兩道、男女問題都有涉獵的,是很難找的喔,趕快來請教我吧。」
「我們……」她遲疑了。
江成彬烏亮的眼眸中,飽含著關心,在凜冽寒風中,給了她一點溫暖。
她歎了一口氣。
「我們吵了一架……應該也不算吵架,反正,就是有點不愉快。」原來開了口後,要接下去講也不是那麼困難,悶了這一陣子,夏曉郁發現自己開始傾訴,「那天我跑去他繫上……」
江成彬沒有打斷她緩慢並偶爾停下來的敘述,只是一面走,一面靜聽。
直到走回夏家門口,她差不多講完。
「……然後他就走了,之後,都沒有聯絡,我也沒有找他。」夏曉郁吐出一口長氣,落寞地做出結論,「大概就是這樣了,我想他已經決定不跟我在一起,我們以後也不會聯絡了。」
江成彬聽完,一手撐著門框,另一手扶著額頭,彎著腰,安靜了幾秒鐘,然後,他爆發大吼--
「你這個笨蛋!大笨蛋!蠢到極點的蠢女!我沒看過像你這麼笨的女人!男人也沒看過!笨死了!笨到可以來回月球兩趟了!」
「這跟來回月球有什麼關係……」夏曉郁先是一愣,然後不太明白地反問。
「不要管月球了,那根本不是重點!」江成彬快瘋了,他開始跳腳,「你是沒看過男人鬧脾氣喔?你以為他比你年長、又是教授,所以都不會有情緒嗎?拜託!」
一個年輕男子在家門口又叫又跳的,實在有點太過引人注目,所以夏曉郁趕快開了門,把情緒相當激動的江成彬拉進去。
「你冷靜一點好不好?」
「你要我怎麼冷靜?誰能眼睜睜的看著好朋友把幸福推到門外,還躲在房裡自怨自艾?這樣要我怎麼冷靜?這些年來,他是唯一能帶你走出象牙塔的男人啊!你居然就這樣放棄?大笨蛋!大蠢貨!」
「如果我這麼笨、這麼蠢,又這麼討人厭,那他不想跟我在一起了,也是理所當然,不會那麼令人難以接受吧。」夏曉郁有點賭氣地說。
「你再說!你再說!」江成彬撲上來想掐死她,夏曉郁眼明手快地閃過了,竄逃到客廳,讓江成彬一路跺腳一路罵進來,「你去道歉!現在就去,他一定馬上就不氣了。」
想到俞正容離去時的冰冷模樣,夏曉郁微微打個寒顫,搖搖頭,「我不覺得會有用。」
「沒用才怪!」江成彬又開始大叫,「笨死了,用講的不通的話,就撒嬌啊!抱著他親兩下,一定馬上乾柴烈火,他的身材那麼好,肌肉又漂亮,要是能跟他在床上滾的話,誰還能生氣……」
這次換成夏曉郁瞇起眼,鳳眼中流露危險的威脅光芒,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、我只是想像嘛。」江成彬白淨的臉上微微透出紅暈,「沒辦法,我也喜歡那種身材的男人。」
「那你去好了。」她不太愉快地說。
「我是很想啊,只可惜俞老師的眼裡,從頭到尾只有一個蠢到極點的蠢貨。我不知道你怎麼能眼睜睜地看他走?不論條件或長相,他對你的遷就跟迷戀,難道你都沒有一點點感覺嗎?」
她靜靜回答,「我不是沒有感覺,我只是……不敢相信。」
江成彬當然懂她的意思。
一個不快樂的家庭,孤獨長大的傷痕,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。
可是……總要嘗試、總要努力吧?
他把自己重重摔進柔軟的皮沙發裡,懊惱地喘口大氣,「你父母對你怎樣,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,有必要因為這樣而一輩子退縮害怕嗎?」
夏曉郁沒有答腔,事情沒有這麼簡單啊!
而且……說不定一切都太晚了。
「何況,父母不能選擇,但你總可以選擇伴侶吧?」江成彬認真地說:「曉郁,你比誰都有資格、都值得快快樂樂的談一場戀愛,現在機會就在你眼前,為什麼不努力把握?你知不知道不努力也是一種罪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