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全,你今天不用去醫院嗎?」
呂奉全搖頭。「今天沒有班。」
「有事嗎?」
當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呂奉全搔搔頭,為難地看著他。「如果野哥不麻煩的話,能不能借一步說話?」
他歎口氣。「小宛,我出去一下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
走出辦公室,他偏頭看向鄰居的小弟。「去喝杯咖啡?」
呂奉全乖乖點頭。「好。」
兩個人來到的,是另一家咖啡館。上次和張淑萍去的西雅圖咖啡,已經客滿,而且他有種感覺,今天呂奉全來,是打算和他談一些比較重要的事情,一些呂奉先絕對不會希望其他不相干的旁人知曉的私事,所以他選擇了一間位在巷弄內,隱私性比較高的咖啡館。
「怎麼?今天突然有興致來找野哥?平常連看到你的機會都很少。」
「哈哈……」呂奉全尷尬地笑,「野哥,你知道我就是懶,而且今年要實習,本來就比較忙……」
他笑。「別那麼緊張。野哥不會把你吃掉的,你可是你姊的寶貝弟弟,我還想留著這條命,多賺一點錢。」
呂奉全露齒笑,拿起咖啡喝。「是啊,姊是很疼我。」
「所以,你找野哥什麼事?」
呂奉全抬起頭,猶豫地看著他。「……那個,野哥,這件事本來不應該由我來跟你說的。不過這幾天我想了又想,一直瞞著你,也不是辦法。可是我姊的個性又倔強,這樣等下去,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,她才肯告訴你……」
他抬高一道眉。「看來,終於有人良心發現了。」
呂奉全不安地扭動身體。「哪,野哥,這不是我願意的啊。是姊威脅我不准告訴你,否則她會親手一根一根拆掉我的骨頭。」
「小全,廢話少說。」
呂奉全搔搔頭,似乎不確定該從何說起。「那個,野哥,你知道我爺爺生病的事吧?」
他點頭。
「我和姊姊想當腎臟科醫生,就是因為爺爺長年臥病。爺爺是我們家最重要的人。」他歎氣,「你知道,我媽是那種千金大小姐,雖然從小很疼我們,可是從來也不太陪我們玩什麼的。爸爸又忙著工作,家裡唯一會陪我們姊弟的,就是爺爺。只有他會陪我們玩積木、聽我們說話、講故事給我們聽……當然,媽媽也會這樣做,我是說念故事書給我們聽,但是不知道為什麼,我和姊姊就是跟爺爺比較親。」
「爺爺去世的時候,我才國中,那個時候只覺得難過而已,沒有想到後面的問題。」
「後面的問題?」田野皺起眉頭。「發生什麼事了嗎?」
呂奉全苦笑。「野哥,我國中的時候,還沒有全民健保這種東西吧?」
「你是說……」
呂奉全點點頭。「爺爺生了十幾年的病,定期要去醫院檢查。後來幾年,更是要常常去作洗腎。十幾年下來,是一筆不小的開銷。」
「沒有保險什麼的嗎?」
「有。」呂奉全點頭。「可是我猜幫助不大,總之,爺爺的病,幾乎把家裡的積蓄耗得差不多了。」
「可是我記得呂伯伯……」
「是總經理。」呂奉全苦笑,「我從來不知道爸爸的薪水多高,但是我知道一定不少。因為我和姊姊從小就過著很好的生活,可是這並不表示我家很有錢。野哥,你要知道,我爸爸當初娶了媽媽,是向我外公保證過,永遠讓她過好日子。所以儘管外表看來是不錯的,可是我猜其實光靠爸爸一個人的薪水,家裡並沒有多少錢剩下來。再加上爺爺的病……野哥,我家的狀況,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。」
他看著呂奉全,不能理解他所揭露的家庭內幕。他一直以為,隔壁威嚴的呂伯父和溫柔賢淑的呂伯母,加上兩夫妻教養出來的一雙優秀子女,所構成的,正是一般人夢寐以求的美好家庭願景。
比起他那兩個爸媽,如果不是整天泡在書房裡、就是留在學校跟學生面談,甚或是四處奔波,參加一堆聽都沒聽過的學術會議,對於他和哥哥,更是從小放牛吃草。所以有時候,他會有些羨慕呂奉先有這樣一對完美的父母,會為他們做好一切生涯規劃。
但是事實,似乎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美好。
「我媽媽是外公嬌養長大的女兒,」呂奉全歎氣,「到了現在,我還是覺得媽媽的心智一直停留在十六歲,沒有長大。她的世界,就只是她認定的那麼大。我猜媽媽是認為,賺錢是丈夫的責任,而她身為一個妻子,就是為他打理好一個理想而溫暖的家,不被外在的風雨打擾。她做得很好,幾乎是太好了。不管發生什麼事,她都是永遠那樣溫柔,永遠那樣微笑以對。有幾次,我甚至想過,如果我回家跟媽媽說:今天在學校殺了人,她說不定也會一樣地微笑,要我先吃完點心再說。」
「面對這樣的媽媽,我和姊姊很早就學到,要學會自己長大,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。如果連我們都有這樣的感覺,你可以想像爸爸的壓力。我爸是那種很傳統的大男人,剛好跟我媽是一對活寶,本來就不擅長跟其他人訴苦,而媽媽這樣的表現,更讓他沒有退路。如果今天他降低了媽媽習慣的生活品質,我猜他會先羞愧地找把槍來自盡。」
聽到這裡,田野忍不住抬頭,瞪了說話的人一眼,卻發現眼前人的嘴角掛著一抹似是認命的苦澀自嘲。他不是開玩笑,而是真的這樣認為。
「這是一個惡性循環。我不知道到最後,本來可能會是怎麼樣的結局,因為姊姊做了那個決定,改變了所有的可能。」
「那個決定?」他不明白,「你姊姊的休學,跟這件事有什麼關係?」
呂奉全看著他,俊俏的臉扭曲。「我高二那年,爸爸被公司裁員了。」
他的眼睛倏地瞪大,說不出一句話。
呂奉全點點頭,表示肯定,然後苦笑。「你不知道,是很正常的。我也是到很後來,才從姊姊那裡知道這件事。到現在,我甚至懷疑除了我們家人和疇哥之外,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。」
「……但是,呂伯伯……」
「野哥,你要知道,就像我之前說的,我爸爸是一個愛面子的人,這種丟臉的事,他不可能說出口的。身為一間公司的總經理,到最後竟然被掃地出門,你叫他情何以堪?」
他默然。
「諷刺的是,爸爸被裁員,家裡沒有一個人知道……至少,我和姊姊是完全被蒙在鼓裡的;至於媽媽……她就算知情,也可能裝得比爸爸還像根本沒發生過這件事。我不知道他打算要怎麼解決,也永遠沒有可能知道,因為姊姊發現了這件事。」
說到這裡,呂奉全停了下來,向來和善的五官籠上悲傷的陰影,沒有繼續說下去。
他也沒有作聲,望著杯裡的黑咖啡發楞。
原來……是這樣的嗎?
這一切,並不是她的任性。她只是遇到了問題,自然地負起自己認定的責任,就像過去那個他一直認識的呂奉先。只不過這次負責任的班長要捨棄的,是自己早已經規劃好的人生。
「姊姊沒有告訴我為什麼。她只是自己想辦法辦好了休學,考了執照,找好工作,然後簡單地告訴全家人,她已經不再是台大醫學院的學生。她要成為一個廚師。」
「我想,爸爸應該是明白姊姊這樣做的原因吧,所以從頭到尾他沒有開口說什麼。但是我知道,他不喜歡姊姊這樣做。媽媽也是。他們不願意接受姊姊這樣的決定,卻又莫可奈何。從那天起,我們家,就再也不一樣了。爸媽假裝姊姊不是在做一份他們眼裡不入流的工作,假裝所有的一切都和過去一樣,從來沒有想過,他們這樣做,有多傷姊姊的心。」他困惑地低頭,「我不明白,姊姊是為了家裡,才會作這個決定的啊!爸媽為什麼這樣對姊姊?不是說天下父母心嗎?為什麼,他們是這樣的一對父母?」
「小全……」
「最諷刺的是,過了幾年,等到姊姊換到現在的餐廳,家裡的狀況終於穩定的時候,承愛舅舅過世了,各留給我和姊姊一筆為數可觀的遺產。我們再也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。」他歎氣,「姊姊也不再需要這樣辛苦,背負整個家的生計,可是……失去的東西,已經找不回來了。」
他頓一下,深呼吸。「上個月,爸媽去了加拿大。這樣對他們而言,或許比較輕鬆吧?這一兩年,很多以前爸爸在大陸的同事退休回到台北,常常遇到認識的人,我猜爸媽始終是不太舒服的,又要再一次面對這種難堪的往事。也好,我跟姊姊兩個人,也可以自己過不去。」
「野哥,」呂奉全抬起頭,認真地看向他。「我告訴你這些,是希望你不要生姊姊的氣。她的脾氣你應該知道,是寧可被誤會,也不要人家同情的。就連我這個作弟弟的,也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,等到承愛舅舅的遺產手續都辦完了,姊姊才肯告訴我,當初她那樣做的原因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