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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頁     於晴

  他一陣沉默。

  這……算是對聯嗎?他讀過書,雖然不比才子,但好歹有點根基,一看這對聯,大概就可以猜到書鋪老闆的底子。

  他搖搖頭走進去,低頭一看鋪子裡的書,驚詫完全流露在他那普通的臉龐上。

  這書……是有人看過的啊!

  拿起來翻,裡頭還有隨興的題字……另一本不是封沄書肆出的精本嗎?

  殷戒迅速掃了一眼桌面所有的書籍。全部是舊的,縱然有被清理過的痕跡,但仍然可以一眼看出沒有一本書是新的?

  這種書也能拿來賣?應該燒了才是。

  「公子,請隨意看、有喜歡的再結帳就可以了,一本書只有原價的三成就好,保證物超所值。」

  他抬頭瞪著那又埋頭不知在寫什麼的書鋪老闆。那聲音……分明是女子所有!

  原要喊一聲姑娘,又看見她身後的木板上貼著一張紙,上頭寫著:進來是俊才,出去變天才。

  「……」他的嘴動了動,卻不知要說什麼才好。

  「公子,要我幫忙嗎?」她正好又抬頭,看見他的瞼色古怪。

  這一次,他清楚看見她的相貌,她的小臉偏黑又瘦,鼻頭全是汗珠,穿著少年的衣物,頭上戴著帽子,連撮髮絲也不露,縱然如此,任鋪子裡的誰也還是能看出她是女兒身啊。

  「公子?」

  連聲音都是姑娘家所有,他絕不會錯認。

  殷戒又掀了掀嘴,臨時改口,指向她後面的木板。「那是什麼意思?」

  她回頭看了一眼,然後笑容可掬道:

  「這很簡單啊,你看,進來這間書鋪的都是一時之選的俊才公子們,等出去了,就變成絕世大天才啊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他問。她的腔調軟軟的,有點奇異,讓他猜不出她是打哪兒來的人。

  「因為買了我家的書啊。」

  「你家的書?姑娘,這些書都是舊的。」隨手拿起一本做了筆記的書。「你拿這種東西賣人家?」有沒有道德啊?

  「公平,這些書的確是舊的啊。」彷彿天氣很熱似的,她抹了抹臉上的汗,笑:「我賣的本來就是舊書。你拿的那本,前任主人在上頭寫了一些字,那也沒有什麼不好,你還是可以讀到完整無缺的書,而且還能參考呢。」

  「參考?」

  「當你讀到有題字的段落時,你可以看看自己當時所領悟的,是不是跟前任書主是一樣的啊。」

  這是什麼歪理?

  「對了!」她起身,從矮櫃後走出來,「你要不喜歡,也有其它完整的書,保證沒有缺頁題字。你看,還有一本書上頭有聶封沄寫的跋,據說他很出名,經他手的書,要收藏不易,你要不要?一樣三成價就好。」

  殷戒瞪著那本人人該視若珍寶的藍皮書,沉默半晌,才轉向她。她的個頭好小,勉強及到他的肩,近看之下,她的小瞼還是沒有什麼特色,只是滿臉的汗……目光下移,注意到她穿的是少年的夏衫,衣服並不厚重,鋪內最多有點點的悶,但稱不上熱,有必要這麼誇張的流汗嗎?

  「你沒聽過聶封沄嗎?」他問。

  「完全沒有聽過。不過隔壁街上有家封沄書肆,我倒是聽過。」

  聶封沄乃是當代出名的出版商,為書寫跋的功力至今無人所及,她沒有聽過聶封沄就來開書鋪,實在令人匪夷所思。她能拿到擁有限量發行的聶封沄跋的書,更讓他難以置信。

  「姑娘,你這本書是打哪兒來的?」

  「商業機密,不能透露。」她笑。

  商業機密?這也能叫商業機密?不過是個拿舊書來賣的窮酸老闆而已。這些舊書是不是她偷的,都令人懷疑了……他目不轉睛看著幾名讀書人心滿意足地買了書離去。

  「姑娘……你何時開張的?」殷戒問道。

  她過了一會兒才答:「好幾個月了吧,公子,你慢慢看。」她走回矮櫃後,邊說:「你要是需要紙,也可以跟我買,價錢也是只要三成價就夠。」

  「紙也只要三成價?」她豈下賠死?

  她從櫃內取出三疊紙,有宣紙、麻紙、高麗紙等,多種款式完全不輸封沄書肆所賣。她是打哪來的貨?

  「只要三成,童叟無欺。你買回去後可以盡情做文章,愛寫幾篇八股文都隨便你。紙是有點瑕疵,不過絕對不會影響你做文章的樂趣。」

  殷戒聞言,微微一怔,上前細看那宣紙,順道一摸,果然張張有點瑕疵,是封沄書肆寧願銷毀也絕不拿出去賣的劣品。

  「雖然有點瑕疵,可是我聽說這種宣紙曾送入宮中當放榜文的紙張哦。」她得意地補充。

  他瞪她—眼,送入宮中的宣紙全由封沄書肆所做,他怎會不知?她老在聽說、聽說的,她到底是打哪來的?

  「姑娘,你賣的是劣等貨,你知道嗎?」

  她看著他,停頓一會兒又笑:「我知道啊,公子,是劣等貨。可是,能用就一定會有人買的,並不是人人都買得起好紙好筆的。」

  她說的是有點道理,只是……垂下視線,看見櫃側放著……

  「那是什麼?」

  「箋紙。公子,照舊,原價三成。」遞給他一張看。

  殷戒湊到鼻間聞,沒有香氣沒有金粉沒有花樣,什麼加工都沒有,這就是箋紙?現在流行反璞歸真嗎?他這個書肆老闆怎麼不知道?

  她彷彿看穿他在想什麼,解釋:

  「公平,這是空白的箋紙。你想想,你要是考科舉時,摘錄重點,沿途隨時拿出來看,多方便啊。我可以教你,把十幾張箋紙穿個線起來,很好攜帶的。」

  箋紙不是這樣用的!他暗惱。再往櫃上的右邊看去,瞧見她方才正埋頭苦寫的地方擺著一堆紙,上頭歪七扭八的字體令人不敢恭維,暗暗勉強認幾個字,發現她是在寫手稿。

  寫手稿?用這種字體寫手稿?給誰出版?

  「你有門路?」他脫口。

  「啊?」她順著視線看向自己的稿本,靦腆地笑道:「哪來的門路?我又不認識其它書商,我自薦啊。」

  「自薦?」有人會收嗎?即使封沄書肆是柳苠負責求手稿,他也可以很清楚地知道這樣的手稿是絕不會有人要的。

  她無視他不贊同的眼神,又用袖尾抹了抹汗,道:「是厚臉皮的自薦啦,不過到目前為止好像都失敗了,我是拿去隔壁街上的封沄書肆試試看,我聽來買書的客人說,封沄書肆有印刷出書。」

  「……」她一輩子絕不可能通過柳苠那一關了。柳苠雖是老實人,但對手稿卻有異樣的執著,沒有好到一定程度的,絕不會從封沄書肆出版。不,別說是柳苠了,連他這關他都不准過。

  這小姑娘到底在想什麼啊?

  這些舊書……誰會料到有人竟然賣起舊書來?

  「公子,大家都是窮人,你進了『半月書鋪』,我也不會強求你一定要買。你要是白看也無所謂,請自便。啊,對了,請多多指教。」她送上一張箋紙。

  他一身灰藍長衫的質料上等,怎會是窮人,她看不出來嗎?殷戒心裡微感莫名其妙,接過箋紙—看——

  「你的箋?」送給他?閨女送他箋?

  「上頭有我的名字。我還沒錢請人刻印章,只好手寫。我叫魚半月。」

  「姑娘……」她把她的閨名寫在箋紙上送給他做什麼?他皺眉,沒有想到在這樣的相貌下,竟然還會有人對他一眼傾心。

  「公子,你是讀書人吧?」

  「……可以算是。」讀過幾年書,但沒打算走上仕途。

  「寒窗苦讀十年啊,公子,祝你高中狀元。」她十分地誠心。

  「我……」

  他正要解釋,又聽她道:

  「公子,將來如果你成了貴人,一定多忘事,這張箋紙上頭寫著我的名字、書鋪名稱,還有書輔的地點,你真的高中狀元,拜託,請將你寒窗苦讀十年的書全賣給我,不要扔掉。」

  「賣給你?」他又驚訝了。

  「如果是要送給我,那是最好了。如果是賣,約原價的一成。到時候您是朝中高官,不必刻意來,只要請家僕送來就好了。」

  「姑娘,你是說,到時候你會將我賣的書再轉賣給其他人?就像現在?」

  「哎,是啊。這就是商品流通,大家受益啊。」

  商品流通,大家受益?誰受益?若真如此,封沄書肆以後也不必再印書了。

  「如果將來你高中狀元,回頭找不到這間書鋪,那也不必刻意找了。沒有這間書鋪,就表示我回家鄉,以後要再見是絕對不可能的了。」

  她的家鄉在哪兒?這麼篤定地說絕對不會再見?差點就要這麼脫口問了,及時又回過神來。

  他一向不太愛管其他人的閒事,就算平常的閒話家常,他也是隨口應聲,今天倒是被這個小姑娘繞著團團轉了。

  他眼角瞥到櫃上還有個咬了一半的饅頭,大概是她的午飯。這種書鋪子,說能維持生活是有可能,但要大富大貴的機會則是零。

  遲疑了一會兒,將箋紙收下,挑了那本有聶封沄寫跋的舊書結帳。她眉開眼笑,小心翼翼地拂開舊書灰塵,然後遞給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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