恍惚一陣,她才記起來,她是在南京城,而不是在那個記憶裡很遙遠的家鄉了。她吃力地撐坐起來,被褥滑下的同時,看見她的頭髮長至胸下,她到底睡了多久?
舌根苦味盤旋,下腹微疼,讓她想起似乎有好幾次她在半昏半醒時,有人幫她處理人生急事。
頭皮微微發麻,不敢再想下去。她慢慢地下床,扶著牆有氣沒力地走出房間。
房外依舊陌生,院子有點破敗,但房舍屋樓卻是剛上了漆。
顧不得手裡沾漆,她靠著牆,慢吞吞地走著,尋找疑似茅廁的地方。
走到隔壁房間的窗口,微微火光漏洩出來。
從半掩的窗口,她看見室內的擺設有些老舊,有個半裸的男人背對著她,像在洗臉,也像在擦澡。他的背部是曬過的顏色,肌理在搖曳的火光下顯得細美而結實,她的視線移到屏風上的上衣,是灰藍色的。
她脫口:「殷戒嗎?」
話一脫口,那男子頓時一僵。
過了一會兒,這男人沉聲道:
「三更半夜的,你出來做什麼?」那聲音像在壓抑,男子仍然連頭也沒有回。
她心裡覺得怪,但有更急的事。「我在找茅廁……」
「你哪來的力氣走到茅廁?你先回房,待會兒我抱你過去。」
上個廁所也要繞來繞去的?那多麻煩。「如果你怕我看見你裸體,我不看就是了。」沒力氣走回去,慢慢靠向身後的柱子滑落。
許是他聽見了她的虛弱,狠狠—咬牙,拿下長衫,奔出房間,及時摟住她虛軟的腰,他低頭一看,瞪著她的赤腳。
「我又忘了……」
「你再忘吧,讓全天下的男人都看見你的裸腳算了!」凶歸凶,還是把長衫披在她僅穿著薄衣的身上。
好像有好久的時間沒有看見殷戒了,竟然產生很想念的念頭,他半裸的身體暫時無法讓她這個病人產生邐想,她只想仰頭好好看他一眼。
這一看,她噫了一聲。
「殷戒?」
他咬著牙根,忍著撇開臉的街動,凶狠地瞪著她。
「我是!」
「原來你……就是右都御史?」
「胡扯什麼你!」
在黑暗裡,她熠熠發亮的眸瞳直勾勾地注視著他。
以前他的黑眼異樣的美艷,只覺他五官之中眼部最為突出,但現在這張臉龐……精美俊秀到中性過頭的地步,眼眸依舊妖美,卻遠遠不及他陰柔妖艷的長相。
「你……上妝了?」
「上妝?」心吊了老半天,她竟然只說這兩個字?他上妝?這個女人說他現在這模樣只是上妝?他最可怕的秘密被她只用這兩個字形容?
「完蛋了……」
凶目瞪著她,他低咆:「完蛋什麼?」完蛋她曾喜歡上他這種人嗎?就算她覺得後悔了,他也不允!
「我真的好急……拜託,我不想丟臉,麻煩抱我到茅廁去好不好?」
殷戒聞言,微微一愣,隨即抱起她,快步往茅廁走去。
到了茅廁,他用肩一頂門,將她放下。「我就在外頭等,你隨時可以叫我。」
「等等,等等,你走二十步遠等我——不不,五十步好了。」
他瞪她一眼。「我耳力沒那麼好。」見她又盯著他的臉看,他有點惱怒了,將門用力關上。「我就在這裡!」
「在這裡啊……那不是什麼都聽見了嗎……好歹我也是個女生啊,為我留個面子吧……」
殷戒又惱又好笑。不由自主地摸上他細滑的臉,她寧願在乎這些事也不對他的臉大驚小怪嗎?
上妝?虧她想得出!
「我真討厭上茅房……哪個混蛋詩人說在茅房裡有靈感的……這麼髒……」她喃喃地抱怨。
過了一會兒,聽茅廁內沒有聲音了,殷戒才推開門,看見她蒼白的瞼上有點紅暈。
「你彆扭什麼?」他不甚在意地說:「你養傷的這段日子,吃喝拉撒睡哪樣我沒經手過?」
她聞言,顫抖地指著他。
他抓住她的手指,勾住她腰,一把抱她起來。
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
「有什麼了不起的?虧得你這麼計較。」他緩了緩,又道:「只有幾次而已。有丫頭在照顧你,她不在時,自然由我接手了。」
拐回房裡,放她上床。她的臉已是陣陣紅光,完全不復之前的慘白。
「我想洗手……」她囁嚅道。
「什麼?」
「我在我家鄉養成良好習慣,一定要洗手。」她堅持。
又是她家鄉!他端來房內的洗臉盆讓她洗個過癮。
十指濕答答的,他拐了張椅子坐下,拿起乾淨的帕子擦起她的手。就算是擦乾了,她的手心仍是有點冰涼,不像她未傷之前,成天像團火球四處跑。
他索性整個包住她的雙手,抬眼看她。她細密的視線落在他臉上,他早知道,只是不想這麼快面對。
「你……易容嗎?」她對這年頭的事一知半解,了不起也只能猜是易容。
「嗯。」
「你幹嘛要藏起那張臉?」雖然普通了點,但她看久了也習慣了。
自她清醒後,她的每句話一定非讓他瞪著她,才能洩恨!他低罵:「現在這張臉才是我的真面目!」
她噫了一聲,有點訝異。
正要開口,又聽他咬牙道:「無論如何,我都要定你了,容不得你反悔!」
如果不是她傷勢未癒,他的神色像是篤定直接將她推上床解決……夢裡很憐惜的吻真是假的嗎?
「大房、二房、三房……家妓,外加美艷丫鬟都是這麼來的啊……」她喃喃。
「什麼?」她又在說什麼了?
這年頭的男人太過自我又霸氣,她不會意外,只是殷戒平日看似沉默內斂,唯獨失控的兩次,一是那日在城外試圖霸王硬上弓;一是現在她偶然撞見了他的真面貌。她想弄清楚什麼樣的性子才是他的本性。
事出必有因。她微微皺著眉頭,注視他過份俊美的中性臉龐。
「為什麼要易容?」
「你看不出來嗎?」
「唔……怕被人認出跟右都御史有三成像?」溫暖她手的大掌驀地緊縮。
「半年多前我根本不知道有右都御史這個人,我為他改變相貌做什麼?」
「不是躲人嗎?那你為什麼要掩飾好看的相貌?」
瞪著她的美目幾乎噴出活生生的火了。「你瞎了眼嗎?打我懂事起,人人指點我,背後說我相貌令人作惡!你曾在南京城裡看過這樣的相貌嗎?不覺得噁心嗎?」見她一時怔住,他暗暗吸口氣,告訴自己,她沒在第一時間逃跑就該是萬幸,看著他的臉而沒撇開已是夠他意外了!
這麼精美到像拼湊而成的臉龐……他少年時最後一次看見時,幾乎乾嘔不止。
她怎會沒有感覺?
她怎會?
「在我家鄉,你這種人……跟我是完全沒有交集的。」她慢吞吞地說道。才一說完,就見他又急又怒,將她輕壓在床被之間。
「我不會弄疼你,不會弄疼你的傷口。」精美的臉龐行抹絕望,雙手撐在她的兩側,低啞開口:「你不須要使力,一切讓我來就好,」
「等等!等等!你混蛋啊……」這豬頭!連話都沒聽完,就變態成這樣!趕緊吃痛叫道:「好痛好痛好痛……」趁他怔住,連忙翻身側躺,避開他的魔掌。
「半月?」
「我痛死了,你有沒有良心啊?我只是話說得有點慢而已,有必要這麼猴急地撲上來嗎?」她喘了幾口氣,才瞪著他。「如果你對我沒有憐惜,就不要碰我!我不喜歡你故意拿身體來誘惑我!我喜歡你,但絕不要建立在莫名其妙的慾望之上;就算我意亂情迷,我也不會因此多喜歡你,或者從此死心跟你!笨蛋!」
「憐惜?」
他像完全不懂這兩個字,這人真是笨蛋嗎?明明他抱她上廁所時,眼眸透著憐惜;明明溫暖她的手時,眼裡寫著憐惜,他是裝傻,還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流露出多少對她的憐惜?
這頭大豬!
「在城外,你隱藏你易容的秘密,想獸慾得逞了再說。現在我看見了你的臉,你還是想用同一招對付我,殷戒,你還有什麼秘密怕我知道?」
「獸慾?」他哪來的獸慾?胸口暗自起伏一陣,他咬咬牙,忍氣道:「你什麼都不知道,像真是從海外的國家來的!你要知道,我就讓你知道,曾有一陣,皇親貴族流行一種遊戲,把民間民女視為玩物,看看誰能生出俊美的小孩……我就是這樣的產物!我十歲才知道我爹是誰!十歲才知道為什麼我生得異常!他呢?玩個一、兩年,連我娘是誰都記不得了!」見她眸裡流露訝異,卻無嫌惡,他心頭緊縮,仍是繼續說道:「十五歲到十八歲那三年,我進了章府,卻始終沒有認他。你知道我在那裡做什麼嗎?他性喜漁色,跟那個右都御史一模一樣!你說,我在裡頭做什麼?」
她心一跳,臉色微變。
原來他說他對他的爹一點感情也沒有;原來他說他服多了催情藥,已經沒有效用了;原來他渾身上下透著無盡的妖媚;原來他只懂得用這種半強迫式的誘惑讓她留下;原來他多討厭他的臉;原來他不知道憐惜如何寫……原來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