暑假時,何歡一回到印尼老家,才進入莊園,走大大得望不見邊緣的花園間,還未抵達那幢維多莉亞式建築的正屋,就被奶媽給截住。
奶媽也不敢說太多,只隱約透露,二太太前陣子,莫名其妙病了一場,如何請醫生延治都無效,眼看快不行了,太太都不准下人透露給老夫人,最後是奶媽偷偷去求神問卜,黃大仙說是中了邪,作法消解後,已經好多了,但只是暫時鎮住,若要真正破解奸厄,說要往東方去找。
「我媽現在怎樣了?」何歡緊張地。
「哎,好一陣、壞一陣,但這種情況不能再拖了,黃大仙說,最好趕快找到禍源,期限就在這個月底了。」奶媽支支吾吾地。
何歡聞言,馬上飛奔而去,按理,她該先到「正屋」去向奶奶報到叩安,才能回「西屋」去看母親,但她可管不了那麼多了,若怪罪下來,要受罰,就受罰吧!她認了。
這個佔地數千坪的莊園裡,主要有三大建築群。一是何老夫人居住的「正屋」,最為堂皇富麗,排場簡直像宮殿一樣;「東屋」是元配路蘭芝的天下,在這個保守著傳統古風的家族,元配的地位是無可取代的,而元配以下的七位姨太太們就住在「西屋」裡,各有一幢洋房,獨立門戶過日子,只能費盡心思爭寵,一旦失寵,仗執欺人的奴僕也敢給臉色看的。
自從何歡的父親何劍飛英年早逝,這個家雖還是由性格堅毅的何老夫人掌權,但何老夫人日理萬機,必須對外管理數不清的家族產業,蕭牆之內的一切,何老夫人都將之視為家務事,交由大媳婦負責,於是,路蘭芝的權力,大到可以隨便整慘任何一房姨太太,只要不整死,何老夫人大概也就懶得過問了。
也不知是何劍飛的精子力道太差,還是各房姨太太的子宮太沒用處,除了路蘭芝生了何茜、顧盼盼生了何歡,其餘的姨太太連只蟑螂也沒生出來。
按理,顧盼盼在家中的地位,以及在何老夫人心中的份量,就怕只在路蘭芝之下、眾人之上,卻也正因為如此,所以顧盼盼更成為路蘭芝的眼中釘,處境最是為難,而且危險。
何歡心急如焚地衝進「西屋」建築群裡,最大的那幢洋房。
「媽媽——媽——」
看見母親比往日更顯嬌弱的容顏,何歡難過地掉下眼淚,鑽進母親懷裡。
何歡不僅遺傳了父親的性格,連身材的高挑都遺傳了父親,才十四歲左右時,就已經比嬌小的母親高了。
現下,那天倫畫面顯得有點滑稽:不是母親抱著女兒,反倒是高顧盼盼一個頭的何歡擁著母親,但天倫之情永遠不變,無論子女再大,在母親眼中,永遠只是個孩子,而無論母親多麼弱小,在女兒眼中,母親永遠是母親。
母女倆久別重逢,喜極而泣,聊著家常與近況。
最近托黃大仙作法鎮壓之福,顧盼盼身體恢復不少,精神也好,絕口不提生病吃藥的事,免得女兒擔抗難過。
何歡明知原委,也裝糊塗到底,但心中已有定奪。
「什麼?你還沒向奶奶和大媽媽請安,就直接到這裡來?這怎麼行,哎,你這孩子,萬一怪罪下,可怎麼辦?」顧盼盼緊張兮兮地。「不成不成,趕快,趁還沒被發現之前,趕快先去向奶奶和大媽媽一一問好,沒事了再過來,乖,聽話。」顧盼盼柔聲地勸著女兒。
何歡卻滿不在乎地。
「好事不出門,不事傳千里,那愛打小報告的傢伙早就飛報上去了啦,你信不信?按蓋不住的啦!」
何歡說得半點沒錯,早有勢利的僕傭報到大太那兒去,而大太太則作威作福地,後腳就趕到婆婆那兒去興風作浪了。
何老夫人雖疼愛孫女,知道她今日回來,特地休假一天在家裡,但孫女竟沒先來看她,她已經大大不悅,加上路蘭芝的加油添醋,也覺得應該給何歡一點教訓。
何老夫人對待孫女的態度,向來是嚴格而絕不姑息的。
果如何歡所料,她逃不了懲罰,而這卻正是她求之不得的。
「你自己選擇處罰的方式吧!」何老夫人故意板著臉說。
「不能不處罰嗎?哎,」何歡裝出一副苦瓜臉,搔著腦袋說。「那我——就處罰自己——負責安排『西屋』,部分夏季大掃除的所有事情吧!」
這工作可是很吃重的。印尼地處濕熱,每當夏季,瘴癘即生,所以講究的人家一定要徹底做好環境的清潔消毒。雖說有僕人在實際執行清掃工作,但光是安排工作的分派,就夠累人的了,尤其何家莊園這麼大,僅是負責西屋也絲毫不輕鬆。
「你小孩子家行嗎?雖說是處罰,也不必要到如此,還是想點別的吧?」何老夫人畢竟是心疼孫女的。
「怎麼不行?您可別看了小歡兒喲,您不是常誇她能幹,堅毅的個性和您最像?」路蘭芝笑著說。「您老人家十八歲就掌管著整個大家族,大小事宜,哪樣不處理得風風光光、妥妥貼貼的?怎麼您就這麼看扁歡兒?認為她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來呢?」
何老夫人的命,的確夠硬的。她的堅毅精明,與她波折的命運,彷彿一體的兩面。昔日招贅的短命丈夫,在她十八歲就得了瘧疾去世,只留下個遺腹子,身為獨生女的她,從此就獨力接管何家偌大的產業。
路蘭芝的確厲害,她這番話,具有四兩撥千斤的力道,既捧了婆婆,也足以害慘何歡,但她還要加把勁落井下石,才覺過癮。
「歡兒的能力當然是不能跟您相提並論啦,但是也絕對足堪大任,莫說是『西屋』,我相信是整個莊園,她也能輕鬆應付的,歡兒,你說是不是?」
「對嘛,大媽媽最好了,讓我試試整個莊園啦,反正一樣是做,就一起來也過癮,奶奶,你就答應我嘛。」何歡撒嬌地。
她怎會不知道大媽媽的詭計?但將計就計,正是她所盤算的謀略。
「奶奶,您就當作考驗我嘛,好不好?給我一個學習做事的機會,而且我猜就一定會好好玩噢。」
「叱!你當那是好玩的事啊?這麼興致勃勃的,真是孩子氣,好好好,就讓你試一試,」何老夫人下了條但書。「真要做不來,就把事情交回給你太媽媽去辦,別死鴨子嘴硬,反而把事情做得丟三落四。」她這是在給何歡找下台階,意思是說萬一有問題,可以把事情丟給路蘭芝去傷腦筋,做奶奶的疼愛孫女,向來是在心裡,而不在嘴裡,因此語氣倒像是在責罵。
這正中何歡下懷。
她馬上著手辦事,利用大掃除,順理成章地展開地毯式搜索,非要找出害她母親致病的邪崇不可。
果然,就在「東屋」的儲藏室裡,找到一個稻草紮成的小假人。
貼著顧盼盼生辰八字的小假人身上刺滿了利針。
何歡暴跳如雷,抓著小假人就要找大媽理論。
「二小姐,你別這麼衝動啊!」媽奶急急拉住何歡,「你質問到大太太頭上去,她會承認嗎?以後反而更加恨二太太、修理二太太,不是更糟糕?」
「那我就拿去給奶奶看。」何歡氣唬唬的。
「你又沒憑沒據,如何一口咬定小假人是她扎的?事情鬧開,她來個矢口否認,隨便推給一個小僕人,你不是反倒害到無辜的人嗎?」奶媽抹抹淚痕,她就曾經平白無故地被諉過,當了代罪羔羊。
「那就算了嗎?就讓她這樣害人、讓她這樣囂張?」
奶媽沉默地歎了口氣。
「難道這件事就這樣算了?我母親平白受這麼大的傷害,病了一場。」何歡還是氣不過。
但氣不過又能怎樣?她也很清楚,事情鬧大了,除非她有把握,否則就如奶媽說的,不僅討不回公道,還會害到別人,連帶使母親與大媽媽的關係更惡劣。
「至少問題找出來了,二太太的身體也會慢慢恢復。」奶媽欣慰地拿過小假人說:「都是這害人的玩意兒,我拿去給黃大仙處理掉。」
臨去前,奶媽還不忘交代。「這件事就你知我知,千萬別讓二太太知道,免得她又傷心害怕,懂嗎?」
何歡無奈地點點頭。她那脆弱膽小的母親若知道了,恐怕反而又要嚇出另一場病來。
既找出問題癥結,就沒必要繼續勞神自己,何歡不管三七二十一,藉口太累,把安排到一半的事務,丟還給大媽媽去傷腦筋。
但也休想讓她曉著二郎腿,撈到半點好處。何歡早已故意指揮僕傭把整個家大翻天似地搬得亂七八糟,等路蘭芝接手,簡直傻眼,氣得咬牙切齒,但婆婆有言在先,她也莫可奈何。
這一切工作,得趕在婆婆七十六大壽之前完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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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日天氣好得叫人雀躍,但何歡卻垂喪著一張臉,窩在沙發裡,唉聲歎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