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常言道:富過三代,才知吃穿。
上自皇族貴胄,下至販夫走卒,人人打從呱呱落地,就知道該張嘴吃飯。
只是,尋常百姓雖然曉得吃,卻不一定懂得吃,飲饌之道其實博大精深,要識得天下百味、葷素醬料,通曉四季時令、萬般食材,非得下過一番功夫鑽研。
精研飲饌之道的人不少,其中的翹楚,該屬京城的龍家。而龍家所經營的「龍門客棧」更因選料嚴謹、製作精細,聲名響遍大江南北,不少王公貴族、富商名人,都曾是座上嘉賓。
可惜,傳至這一代,香火乍斷,只剩一個弱質女流。她得天獨厚,從小吃盡天下佳餚,才接掌客棧三天,就氣走大廚,客棧從此封灶歇業。
事隔三年有餘,沉寂已久的龍家,再度廣發名帖,邀集四方名廚,籌辦一場「饕餮宴」。
京城內外議論紛紛,眾人眼裡等著看、嘴裡等著嘗,好奇這位龍姑娘所主持的宴席,會端出多少珍餞美饌。
繁華京城,富甲天下,六方商賈、八方水脈彙集一處。
如今,又有好戲即將登場了——
第一章
想辦最頂級的宴席,首先需要的,就是找個灶上掌勺的能手。
為了甄選新任頭廚,龍門客棧外頭那十八扇雕花門,在緊閉三年之後,終於有了動靜,路人們經過,總免不了放慢腳步,往屋內探頭探腦。
某日,晌午時分,一輛驢車漫步在玄武大道上,慢條斯理的晃到了龍門客棧外。駕車的女子伸出手,掀開黑狐毛的斗篷,一張白嫩的小臉頓時暴露在寒風之中。
冷風呼呼的吹著,諸葛茵茵卻不畏嚴寒,逕自杵在門外,眨著水汪汪的眼兒,左瞧瞧右看看,不放過任何細節。
龍門客棧果然名不虛傳,光是看那十八扇雕著金雀花鳥、造價驚人的雕花木門,就知道龍家的財力有多麼雄厚。看來,歇業三年,對龍家的傷害並不大,這個飲饌世家裡,還是有不少油水可以撈——
想到這裡,諸葛茵茵心花怒放,臉上浮現迷濛笑意。
「咳咳!」
驢車內傳來咳嗽聲,適時打斷她的發財夢。她回過神來,連忙掀開毛皮氈子,扶著一個面貌俊雅、卻氣若游絲的男人下車。
「大哥,您走慢些,小心階梯。」她攙扶著咳嗽不已的諸葛長空,登上石階,伸手推開那扇雕花門。
一陣暖風拂面而來,屋內人聲鼎沸,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人,熱鬧滾滾的景況,與外頭的天寒地凍,形成強烈對比,讓人一踏進屋子,就暖和得不想出去。
諸葛茵茵左顧右盼,仔細找了一會兒,才在櫃檯邊不遠處,找到一張空桌。
趁著找桌子的時候,她的一雙眼兒也沒閒著,四處轉啊轉,迅速把屋內值錢的東西,全部掃視過一遍。
只見偌大的客棧,桌椅用的全是厚重色沉的紫檀木,一刀一鑿,全是名匠手筆;頭頂上的梁木,以金絲楠木錯落擺置,交疊成正八角形,顯得方正恢弘、氣勢不凡。
櫃檯後方的牆上,還陳列著三十六把長短不一的廚刀,刀刃銀光閃耀、鋒芒奪目,雖然已經擱置三年有餘,卻仍擦拭得一塵不染。
屋內的精心擺設,再一次證實了龍家的財力。
啊,太好了,看來,這一票要是成功,肯定能撈到不少銀子!
茵茵無聲的感謝財神爺,還輕咬著紅唇,努力讓自個兒笑得正常些,不要露出垂涎的神色。恢復鎮定之後,她蓮步輕移,緩步行至櫃檯前。
櫃檯的後方,站著一個男人,銀髮飄飄,身穿月白長袍,雙手正擱在烏沉木造的算盤上,不快不慢的撥動著。
她先斂裙福了福身,這才開口詢問。
「請問,您就是掌櫃的?」
「如假包換。」銀髮男人從容回答,算盤珠子在他手裡答答答的響。「姑娘有何貴幹?」
「我聽說,貴店正想找個好廚子。」她從袖子裡,拿出一張紅底燙金的名帖,往櫃檯上一擱。
「要來應試的人是你,還是他?」掌櫃繼續撥著算盤,雖然沒有抬頭,卻能知悉屋內的所有動靜。
她彎唇淺笑,粉雕玉琢的臉蛋上,出現兩個甜甜的酒窩。「家兄身子孱弱,雖有著一手好廚藝,卻體力不濟,所以此次應試,就由小女子上場。」
咳咳!
桌邊的諸葛長空,適時咳了兩聲,證明他的病情沉重。
掌櫃揚起墨似的濃眉,先瞧瞧長空,再掉轉視線,默默的打量她。
眼前這對兄妹,都漂亮得讓人眼睛一亮,尤其是站在櫃檯前的小女人,慧黠嬌俏,細眉彎彎,大眼烏黑,皮膚細緻無瑕,粉嫩得像顆水蜜桃,簡直到了無可挑剔的地步。
「敢問姑娘,廚藝師承何人?」
「小女子乃是湖南名廚,江大師的傳人。」她隨口胡詣,抬出一位名廚的稱號,就想矇混過關。
掌櫃慢吞吞的噢了一聲,眉目垂斂,遮掩其中的光芒。
「太巧了,前日有位廚子,也是自稱江大師的傳人。」他用食指敲敲桌面,傾身看著那張粉嫩的小臉。「不如我這就派人去請他過來,讓你們師兄妹見見面。」
見面?!不行不行,只要一見面,她立刻就要穿幫了!
茵茵眨眨眼,很快的恢復鎮定。
「啊,是我一時口誤。」她保持微笑,迅速改口。「我說的不是湖南,而是雲南那位姜大師。」
「那就更巧了。」掌櫃愉快的說道,一副熱心助人的模樣。「那位姜大師也在咱們客棧裡呢!」
不會吧!這麼巧?
咳咳咳——
長空再度咳嗽。
「等等,我還沒說完!」她再度改口。「我是說,姜大師跟我師傅是多年至交。」
「那麼,你師傅是哪一位?」
烏黑的眼兒滴溜溜的一轉。
「山西的楊大師。」
咳、咳咳咳咳咳咳——
桌邊的諸葛長空,咳得愈來愈用力。
掌櫃雙眸含笑,喜不自勝的擊掌。「楊大師嗎?他老人家也——」
也?!
聽見這個字,茵茵心裡發急。
「喂,別急別急,我說的是歐陽大師,他——」一股古怪感覺,像小螞蟻般悄悄的爬上心頭,太多的巧合讓她驀地住口不語。
掌櫃還在笑。
「歐陽大師?歐陽大師跟你又是什麼關係?嗯?」他再度傾身,朝她逼近幾寸。
直到這會兒,茵茵才瞧見,對方那抹深藏在眼裡的惡意。
糟糕,情況不太對!
她咬著紅嫩的唇兒,小心翼翼的回頭,想偷瞄諸葛長空的反應。沒想到這一回頭,可嚇了她好大一跳,櫃檯的四周早已站滿了人,十幾個大男人,也不知是從哪裡冒出來的,居然趁著她不注意的時候,把她圈在中央,圍得水洩不通。
「對不起,請讓讓請讓讓——」茵茵伸出小手,想要撥開人群,這些男人卻堅持不肯退讓,還用兇惡的眼神瞪著她,個個表情猙獰、殺氣騰騰。
這、這這這這——這些人好眼熟哪!
她瞇起眼兒,仔細確認,視線掃過那些凶神惡煞似的臉龐,整個人像是跌進涼水裡,五臟六腑全部涼透。啊,何止是眼熟,她根本就見過他們——不不不,不只是見過,她還騙過他們!
前年一月,她在嶺南騙了這個;前年八月,她在東海騙了那個;至於拿著菜刀亂揮的傢伙,則是她去年十一月,經過河北時,所精挑細選的行騙對像——
哇,原來,這些全是被她騙過的人啊!
既然去路被阻,她只能嘗試著後退。穿著繡花鞋的蓮足,試探性的往後退了一步,摸索逃生方向。
「苦主」們卻不肯善罷干休,亦步亦趨,逐漸靠攏過來,周圍的圈圈愈縮愈小。
她退後一步,他們也逼近一步;她退後三步,他們就直接把她堵到櫃檯旁,其中幾個甚至抽出刀子,在她眼前揮來揮去,一副想把她宰來下酒的模樣。
身後的銀髮男人,倚靠在櫃檯上,朝她的耳畔吹了一口氣,慢條斯理的問:「姑娘,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?」
「既然著了你的道,只能認栽,哪裡還有什麼話好說?」茵茵噘著嫩嫩的紅唇,大方的認輸,瞄了那張俊臉一眼。
掌櫃笑而不答,站直身子,對圍觀的男人們拱手。「各位爺們,你們在等的,就是這位姑娘吧?」
「沒錯!」
「就是她。」
「哼!早就料到,這個女騙子,一定會進龍門客棧行騙,咱們這招守株待兔果然有效。」一個男人咬牙切齒的說道,還把指節骨壓得啪啦啪啦響。
「這娘兒們,說什麼要賣身葬兄,嫁給我作老婆,結果卻騙光了我的積蓄。」一個黃袍漢子激動的控訴,手中的菜刀,就在茵茵的小臉前抖啊抖。
「何止是騙錢,她還偷走我的家傳菜譜!」
偷銀子事小,偷菜譜卻是滔天大罪。
對廚子們來說,家傳菜譜等於是他們的命根子,多少秘而不宣、傳子不傳女或傳媳不傳婿的獨門菜碼,全都記錄在上頭,往後的子子孫孫,都要靠裡頭的菜碼發財。他們要是不討回菜譜,以後怎麼跟子孫們交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