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身旁站著的男子和小男孩,必是她的夫與子。
靠得最近,卻又離得最遠的況味,承熙終於明白,捨或不捨,也都熬過來了。
站太久,以他出眾的外表不引人注意也難。他靜靜轉身到奠儀處致上一筆錢,簽收小姐瞪大眼睛,被那數目字嚇到,差點忘記贈毛巾回禮。
遲疑了一會,他在簿冊裡寫下「葉承熙」三個字。
至少涵娟會知道,他來看過她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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計程車等在公寓外,喪假只有一星期,越洋來去匆匆,連曼玲一些老友都來不及敘舊,又是歸時了。
「你要常回來呀!」金枝年紀大了,又遭喪夫之痛,對這繼女也有幾分留戀。
「等宗銘服完兵役,你們可以一起來美國玩嘛。」涵娟邀請。
憲征已有些不耐煩。這趟馬不停蹄的旅程,帶著一兒一女,怕她悲傷過度,他特別放下醫院繁重的工作相陪,已令人感激。
七年來他算是個好丈夫,盡能力實現她所有的夢想--學位、工作、花園洋房、可愛子女,及富裕自由的享受。然而他愛看光鮮亮麗的她,討厭她背後的貧窮和黑暗面,所以她像只活了一半,必需將另一半屬於靈魂的軟弱處禁錮起來。
快樂嗎?就如電影中所說的,三十歲的她很少去想這問題。路是自己選的,沒有抱怨的權利,夜半寂寞的啃蝕只能當成一場夢,白天仍是盡責的好妻子。
「看,塯公圳不見了!」剛回台灣的第一天涵娟就對丈夫說。
憲征一點興趣都沒有,獨留她在自己震撼的情緒中。
沒錯,全都去了!中段老家拆除,塯公圳倩影不再,衡陽路委託行消失,父親亡故,她整個的少女歲月閉幕,黑布簾重重掩上。
尤其父親的猝亡仍無法承受,她回故鄉親人身邊的線好像就斷裂了。
幸好還有承熙;「普裕」和他的成功像另一場戲,更金碧輝煌地開演著。她想起他送的那筆奠儀,多得似在炫耀財富,他那樣過其門而不入,是不願再見嗎?
或許普裕大廈的竄地而起,他們之間早已千山萬水,見面亦難了。
金枝和宗銘遠遠揮手,車子駛向松山機場。
在經過國際學舍時,涵娟突然有極強烈的衝動,血管彷彿要裂破,叫著:
「停一下車,我必需去看看!」
「搞什麼?飛機可不等人呀!」憲征想阻止。
她不聽,逕自把襁褓中的女兒雅芯塞給他,踏出車外。
國際學舍沒太多變化,網球和籃球場仍在,只有椰子林砍去一大半,剩下幾棵孤零零立著。
她跑到最裡邊,那個曾是她和承熙的秘密位置,竟然擺著一塊大石頭,而石頭下依然是個乾淨完好的洞。
淚水由臉頰落到洞裡那一束尋常的朱槿黃蟬野菊牽牛,承熙仍是承熙,仍是當年那個樸實的少年人呀。她打開附著的一張信箋,上面是他不變的字跡:
很為你父親的事難過,他是如此有情義的一個人,我一直以他為榜樣。
請節哀順變。
對了!我為你找到電影裡那首渥滋華士的詩了,保留七年,總算有交給你的一天,希望你喜歡我的翻譯,一如往昔……
馬路傳來喇叭響,時間緊迫,她又必需回應些什麼。無法細思,他的關懷有如親人,於是她也以好朋友的口吻在他箋紙上寫著:
我看到你的普裕大樓了,比彩虹月河還真實美麗。
我以你為傲,一生的感謝,一如往昔……
喇叭又響,極為刺耳。她拿起花束,蓋上石頭,奔出林子,還沒到車旁,就看到……承熙。
他站在四線道寬的馬路另一頭,彷彿等她好久好久了。原就俊挺的他,加上成熟、歷練及成功架勢的烘托後,更有令人心醉的魅力,難以移開視線。
他凝視著她,跨步走到第一個中隔島。
涵娟僵在原地,手裡的花束幾乎要折斷,只見他無視於來往的快速車輛,又跨到第二個中隔島,和她僅有幾步之遙地相對著,眸子裡滿溢的不僅僅是親人好友的牽念,還有更多的心痛和心碎,正訴說著關於愛情的答案。
愛情旅程中,會碰到我最愛的人,最愛我的人,選擇共度一生的人,三者如果無法合而為一時……
有的愛情,是長相廝守的白頭偕老。
有的愛情,是分隔兩地的永恆相思。
前者是幸福,後者也不一定是不幸,愛情永遠是愛情,無論什麼顏色……
秋天的風吹著蕭瑟和離索。他只不過想問個好,她也是,但千言萬語,都在這迅速改變的城市中凝結了。
有聲,不如無聲。
喇叭連鳴兩次,憲征探出頭生氣說:「再不走,飛機都飛了!」
他的角度看不見承熙,承熙也因不願和他碰面而不再走近,成不相交的兩點。
涵娟能做的,就是把花壓在心上,眼泛淚光,顫動著那屬於他們惘然愛情的印記,再一次感受他的深情如注,也再一次和那生命中最初最美的閃亮告別。
再會,再會了……
又一次地將承熙留在原處,她幻游般坐入計程車內。
「你耽誤那麼多時間,就為採這些野花?」憲征帶責備的口吻說。
她只報以幻游般的微笑,並溫柔地抱過女兒,輕拍兒子,摘下花瓣逗他們玩。
好奇怪呀,本以為會太過悲傷而哭的,但在揪痛的心中卻又有一股暖意,因為腦海裡一直重複著那首承熙送給她的,譯在信尾的渥滋華士的詩:
縱然時光無法再回到
那芳草的壯麗,那繁花的勝景
我們也不要哀傷 毋寧
在所存留的之中去尋找力量
涵娟的笑容凝住,台北街頭向兩旁倒退,晃悠悠的似在一場充滿幻影的夢中。
慢慢的,雙眸滿漾的淚水滴落下來。
過去,真的愈來愈遙遠了,但我們學會了不再哀傷。
附錄二
民國八十一年(西元一九九二年)
台北市為實施都市計畫,涵娟所知道的國際學舍、軍事營區、眷村、內巷違章建築……等,均全部拆除,夷為平地,以配合大安森林公園的闢建。
也就是這一年春天,涵娟因少女時期造成的頭疼病因,加上長期的壓力及積鬱,腦部情況惡化,一次睡夢中不再清醒,呈半植物人狀態。
同年夏天,承熙在章董事長過世及「普裕」擴展為大財團後,遭到章氏家族的排擠和杯葛,加上與章立珊行事觀念的分歧愈來愈嚴重,終於協議離婚。
承熙被迫放棄兒子,也不許帶走辛苦經營的一分一毫,回到當初的一無所有,隨著葉家的拆遷移居,更從此行蹤不明。
這恰是承熙和涵娟,在信義路上一別之後的十四年。
(綜觀整個人生,他們似乎得不償失;特別是涵娟,被許多人說成是愛慕虛榮的報應,是自作自受,但誰知道呢?
也許涵娟不嫌苦,好好和承熙打拼,早晚脫離沉重的家庭債務,在得病之前還有機會成就一番事業,有些人是這麼走過來的。
也許他們堅持在一起,卻始終為債務所逼,承熙成了鬱鬱不得志的小職員,涵娟因怨恨而更早腦疾發作,也有些人是這麼走過來的。
好像……,涵娟注定都會發病,這又牽扯到遺傳和求全好強的個性了……
總之,這就是人生,無法預測,沒有橡皮擦,不能再重來一次,批評「對錯或得失」也沒什麼意義了。
還是那句話,我們都只能憑著當時的智慧,選擇當時以為最好的路走,生命簡單說來,不過如此而已。)
又七年,彭憲征離掉在療養院的涵娟,另外娶妻建立新的家庭。
涵娟的二十二歲女兒彭雅芯,在地下室發現母親發病前寫給「熙」似瘋狂的一封信,萌生尋根之旅,由紐約回到母親的成長地台北,找到余曼玲,並遇見了承熙之子葉辛潛,才揭開這幾十年的滄海桑田與悲歡離合。
那又是另一個長長的故事了,由下一代完成的「回首闌珊處」。
沉默久久,等候久久
如一局待悔的棋
只是,回首闌珊處
那盞你執意點燃的燈,是否還為我而亮?
一番轉折後,承熙終於在紐約的療養院找到分別近三十年的涵娟。
他們目前定居在舊金山附近,以便涵娟接受困難且緩慢的治療。
距痊癒的目標或許很漫長,但他們仍有夢,有一天他將帶著涵娟,這在地球飄浮了一大圈的小柳絮,回到她一心尋找的故鄉,以慰她的父母、養父在天之靈。
【全書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