涵娟咬著牙,直挺身子,依然穩定她的步伐,假裝一切與她不相干。終於,窄屋內傳出弟弟宗銘嚎啕的哭聲,才阻止金枝的潑婦罵街。
丟臉嗎?不會。
這一帶的孩子哪個不被當街打罵過?涵娟算幸運了,金枝不敢對她動棍子,因為伍長吉以疼女兒出名,若傷到一點皮肉,他也不饒人。
難過嗎?也不會。
反正金枝不是親生母親,看前妻的孩子不順眼,是天經地義的事。
涵娟沿著一排整齊的灰牆走。牆頭插的碎玻璃,在陽光下閃著銳利的芒鋒;牆內的桂花,則放出濃郁的秋天香味。
這庭院深深的日式大宅,和另一邊森嚴的軍隊駐防基地,總透著許多神秘。那富貴懾人的氣息,與中段違建的貧賤成強烈的對比,在涵娟漸曉人事的心靈中,產生的是更複雜的迷惑。
為什麼天底下有這麼多種人,過這麼多種生活?一樣是兩條腿,怎麼走出如此不同的路來?是誰安排規定的?能不能改變呢?
如果她放任自己一直想下去,就會有很可怕的感覺,像整個宇宙壓覆,龐然無際的濃黑要將她吞噬。
以她的年齡而言,那還是尋不到答案的痛苦。只知道唯有努力讀書,全心在那規律有目標的世界中,才能減輕恐懼。所以她喜歡上學,包括天昏地暗的補習和考試,那帶給她一種莫名的安全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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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角的製冰工廠處,她最好的朋友余曼玲已等在那裡。
曼玲患小兒麻痺症,個子十分瘦小,才剛除掉枴杖,兩隻腳仍彎曲得很厲害。她們由五年級同班就一塊上下學,涵娟很自然的替她背書包拿便當。
余媽媽做裁縫工,正在中段屋前和她們揮手,肩上還披著量衣尺。
「快來不及了!」曼玲說。
「我知道!」涵娟更著急,卻又不能走快,只見同校的學生不停地超越她們,愈發無可奈何。
「你媽真兇,活像一隻母老虎,聲音比我們訓導主任用擴音器還大好幾倍,我好討厭她喔。」曼玲為她不平說。
這種難堪事,涵娟向來藏壓心底,願意談的就是一些光明開心的話題,只說:「對了,你阿姨的那批衣服拿來了沒有?」
曼玲的阿姨在天母地區的美國人家幫傭,手頭常有衣物食品等洋貨,多的便送到余家,使余家成為鄰居們羨慕的對象。
「拿來了,都很漂亮。我媽說美國衣料就是好,還給你留了幾件,可別告訴你媽喔,免得她搶光光。」曼玲說。
兩個小女生邊走邊聊,涵娟偶一回頭,看見一個高高的男生沿著牆慢走,在視線交會時,他又仰首望天一臉傲氣。
是他們五班的班長葉承熙……
涵娟原本夠壞的心情,這下更跌到谷底。他在她們身後,必然看到方才金枝怒罵她的那一幕,肯定在心裡嘲笑她吧?
所以呢,他有長長的腿就故意不走快,想羞辱她個徹底。涵娟整個人火燒似的,臉也通紅,為何偏偏被他撞見?
才不,她根本不在乎他!一個普通男生,在五年級以前的記憶中幾乎是不存在的,那時她已是優秀學生,他還是身高和功課都平平的男孩子,只偶爾放學路上在她背後怪叫幾聲而已。
奇怪的是,他今年突然竄高,三級一跳的,連課業也跟著突飛猛進,不但升任班長,還被指派為全年級級長和學校對外總代表,成了一時無比的風雲人物。
人一有了自信,模樣氣質也隨著改變。他本來帶點土味的濃眉大眼,漸漸形成陽剛的深刻,男人的雛形出來了,唇上淡淡的鬚根也很清楚,在這一群尚未發育的小男生堆裡,堪稱鶴立雞群。
每當升旗時,他站在比他矮的校長和主任身旁喊口令,那領袖的架勢和低沉的嗓音,使所有男生臣服,所有女生著迷。在那沒有電視又不懂偶像的年代,葉承熙就成了學生們崇拜追逐的中心。
因為他表現太出色,學校都刻意忘掉他來自貧寒家庭,對他補習費的遲交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。
「誰敢向一個比自己高一大截的學生收錢呢?」老師們調侃說。
當眾人愈崇拜他時,涵娟愈對他冷眼相待;這除了她天生的個性外,還另有原因,一件她的隱密傷心事,他卻知道,就像握有她的弱點一樣。
她從小到大都一逕堅強,最恨弱點,像除不掉的討厭疙瘩……
「呀,我不能再快了!」曼玲扶著涵娟的手喘氣說。
她們已經盡全力了,沒有在鈴響前走進校門,只有沮喪地和一排遲到者並列,等著導護老師拿教鞭訓人。
意外的,葉承熙並未超前,反而比她們來得更晚,帽子歪歪一臉笑容,那半大人的神情帶著無畏和不羈。
「怎麼?你也遲到了?」導護老師驚訝地說。
「對呀,真慘,校長一定在找我集合升旗了!」葉承熙面無愧色,還大咧咧說。
「還不快點去!」導護老師揮揮手,曉得他向來有免罰權。
「還有她們兩個,余曼玲沒辦法走快,伍涵娟幫她拿書包,不應該算遲到。」他順便「救」人說。
「都去!都去!」導護老師放了他們三個。
曼玲興奮極了,忙熱切地向葉承熙說:「班長,謝謝你!」
「不客氣,以後早點出門就好。」他微笑說。
你自己呢?涵娟在內心責問,沒看他,也不吭聲,等他大步跨開,才瞄一下他高挺的背影。她並不喜歡這種忸怩不大方的心態,但又克制不住,偏只針對葉承熙一個人。
因為那件隱密傷心事,她相信他一直拿她當笑話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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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天夜晚來得特別快,操場上還呼呼捲著寒風。黑暗中,六年級升學班教室燈火通明,送晚餐的家長剛散去,校園更荒靜,只剩下朗朗的讀書聲。
遠處彷彿有爆雷驚響,走近了,原來是五班的范老師用他罩人的嗓門在訓話:
「我不過一會兒不在,你們男生不自習,偷跑去看球賽,聯考快到了還不知死活,我今天非好好罰你們不可!」
男生全站著,臉色發青;女生則坐著,不敢動彈。
范老師抄起籐條正要開打時,葉承熙突然開口說:「要罰就罰我好了,全是我一個人的錯。」
「你說什麼?!」范老師厲聲問。
「是我叫大家去看球賽的。我是班長,他們當然聽我的,老師要打就打我一個人。」葉承熙挺直腰,喉結動了動說。
「二十二個人,二十二下板子,你願意?」范老師瞪著他。
寒冬裡二十二下?以范老師操槍練拳的臂力,那可會血肉模糊呀!
「我……願意。」葉承熙吞了吞口水。
涵娟的心撞擊一下,在她早熟的眼光裡,週遭的大人多半粗魯無文,小孩多半幼稚無知,連其中最耀眼的葉承熙,也不過是發育較早的男生罷了。
但此刻他竟有類似英雄的行為,像課本提到的文天祥和岳飛,廣播劇主講的七俠五義。他也懂得「以天下為己任」的道理嗎?
她由座位上偷看他一眼。他再也沒有平日的朗朗笑臉,眉眼糾著桀傲,嘴角抿著強硬,挑戰似地直視老師,彷彿一瞬間跨入了成人的複雜世界。
涵娟血液直衝腦門,面頰泛紅,雙臂雙腳暖熱不受指揮。她突兀地站起來說:
「老師,我也該受罰,我身為副班長卻沒有阻止他們,我也有錯。」
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,氣氛更是一觸即發的凝肅,連呼吸都無聲。
「你是說……你和葉承熙每個人十一下?」范老師揚眉說。
別說十一下,就是一下涵娟也沒有被打過,走到這地步,只有點頭。
「不!這件事跟女生一點關係都沒有,老師千萬不能打伍涵娟,所有二十二下都是我的!」葉承熙臉上再也沒有挑戰,只顯出焦慮。
范老師煩了,這兩個孩子搞什麼鬼?一個處罰也拖拖拉拉個沒完,他用教鞭猛擊講桌,啪地嚇人,葉承熙最好的朋友梁如龍驚跳說:
「打我吧,我也有錯!」
連鎖反應似的,一堆男生此起彼落說:「是我的錯!是我的錯!」
「幹嘛?你們以為自己在演歌仔戲呀?」范老師哭笑不得說:「我也懶得管了,你們男生都給我去操場青蛙跳,一人三圈,沒跳完不准回來!」
一場風波結束,另一場才要開始。
當男生一個個青灰著臉回教室,氣未勻息時,范老師就宣佈:「同學現在上課情況不佳,太愛說話了,我們要重排座位,最好的辨法就是男生和女生坐一起。」
全班都哀叫出來,尤其男生做中彈身亡的怪表情,比罰青蛙跳還痛苦的樣子。
沒有選擇的餘地,大家在寒冷的走廊按高矮排齊,男生二十二人,女生二十四人,也來不及埋怨,就急著數到底會和誰「配對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