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玉雪才將他帶來,悲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樂。
走進球場,承熙見了她立刻笑開臉來,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,如往日之熱切,還遞過一份禮物說:「這是你等了許久的『飄』,全新的,不是別人讀過的二手貨,翻譯還不錯,我可是跑好幾家書店才挑到的。」
她瞪了他好一會,看也不看那本書,說:「我才不要『飄』!我只想問你,你到底還念不念高中?」
「你知道的,建中報到時間已經過了……」他收起笑容說。
「為什麼要放棄?為什麼?」她再開口時才發現聲音之大之急,像要震破耳膜,掐斷呼吸:「你忘了我們織夢的月河嗎?你明明答應我要念高中大學的!」
「你看起來很生氣,是不是急著想畫我豬鼻子呀?」他試圖緩和氣氛說。
「我該畫嗎?你根本是考上第一志願的!」涵娟更無法抑制情緒說:「我甚至連你的人都找不到,你太過分了,我恨不能……恨不能……」
「對不起,我不是故意不聯絡的。」她的憤怒如夜裡的一團火,準備再多的解釋也著慌,他說:「我……爸關節炎發作,怕丟掉工作,只好帶我去幫忙,土地在基隆,不方便回來,不是有意讓你找不到……」
「那麼傳聞是真的了,你真要像你爸一樣當一輩子的水泥工?」她打斷他問。
「怎麼可能?三年前我由鐵工廠回來,現在就不會當水泥工,否則初中不是白念了?」他眼中有無奈和懇求:「我計畫去考一些公司或公家機關,由基層做起,先有個固定收入再說。」
「不夠!不夠!你不該那麼沒志氣的!你的成就不只於此,還有更好的路可以走,我不許你放棄升學!」想他昂昂然一個人,向來出類拔萃的,卻要去倒水打雜任人吆喝,她更無法忍受。
「涵娟--」他喊她的名,渴望諒解:「我知道你看重我,總以我是五班的班長來激勵我。但我家的情況你也清楚,弟妹多,父親又……不負責任,我實在下不了狠心再唸書。」
「這些都不是理由!你以為我弟妹少,父親負責任,就比較容易嗎?」涵娟說:「整個暑假我親戚繼母表面上以我考上高中為榮,但私底下都在逼我念師專,說免錢又有公費領。但我不妥協就不妥協,甚至報到那天早上還在吵,如果我有一點遲疑就完了,你……為什麼不能堅持到底呢?」
「我也想,但--」他欲言又止,「我實在不想再揭家裡瘡疤。我爸賭博輸了很多錢,債主找上門,都是看我和妹妹能工作才放手的。如果我真堅持唸書,不但我爸不依,連債主也不會同意。」
她沒想到事情如此複雜,悲憤又加沮喪說:「難道你就這樣犧牲?這個家原是你爸的責任,不是你的。若我是你,我往我的目標走,任何人都影響不了我!」
「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,你永遠都那麼篤定。我小學怕功課不好被你笑,就拚命讀書;不再去鐵工廠,也是因為你念了市女中。這一次,好像不能配合你了……」承熙望著她,眼神憂傷。
「你行的,就差一點點,夢就快到了!」她有太多話急著說:「記得嗎?你是我心中的摩西王子,你有那股力量,是強者,絕不能讓貧窮擊敗你!」
「不,我不是王子,在我心裡你才是公主,才是真正有力量的人。」承熙誠懇地說:「涵娟,我保證不會令你失望的。雖然我不再進學校,但會以我的方式闖出一片天地,你能原諒我嗎?」
「那又不一樣了,所有彩虹月河夢都不一樣了……我們也不一樣了……」她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。
兩個十來歲的孩子,再早熟聰慧,也對抗不了那涉入未深的世界,那些可怕的現實及生命之惡潮,只能在月下泫然,承受成長中的另一道傷口。
承熙凝視著她。經過一個暑假,她頭髮長到領際,人也瘦些,得宜的衣服搭配,散發出她才有的特殊氣質。然而她眸子如此迷濛飄渺,他心一緊,生出不祥之感,她會不會從此形同陌路呢?
他突然想到章立純生日事件,涵娟堅決要換座位,還得范老師發脾氣才壓下來。他永遠記得她倔強的模樣,心慌意亂說:「你不會不理我吧?」
「我真的很傷心,就像我們看的『亂世佳人』,一切辛苦終究白費的那種感覺。我們曾那麼努力,一起苦讀,抄試題抄到手破皮長繭,餓肚子買參考書,彼此打氣,你怎能輕易放棄呀……」她未正面回答,只是控訴。
承熙臉色微白,黯然說:「你又看不起我了,對不對?」
「自重者人恆重之,你輕視自己的才華,又如何教人看得起你?」她氣悶說。
「一個初中生就不配和你高中生做朋友了嗎?即使發誓有一天也能站在彩虹頂端,都沒用嗎?」他聲音中有明顯的痛苦。
「沒有用了。」她衝出口,那話比想像中的冰冷。
路分岔掉,她就棄他而去,這原是她的方式。但他一心顧家,又錯在哪裡呢?
他不甘心,真不甘心呀!
窸窸窣窣的,擔心兩個少年人情況的玉雪悄悄走近,恰好聽見後面幾段對話,雖然弄不清什麼「佳人彩虹」的,但知道涵娟嫌棄承熙了,內心很是不平。
她看著承熙長大,這孩子秉性忠厚,身受龐大壓力不叫聲苦;他優秀有能力,只因家貧不允許升學,哪能誣賴他不上進呢?
現在玉雪滿腦子的浪漫思想,自從「梁山伯與祝英台」電影風靡全台後,她看了六遍,手帕哭濕十二條,還日夜抱著收音機聽十八相送和樓台會,等那句魂飛魄散的「梁兄哥--」喔,那些相親男生有誰肯為她買台電唱機,讓她時時都有梁祝黃梅調聽,她小姐就嫁啦!
人家祝英台溫柔似水愛情堅貞,梁山伯死了,還會哭墳殉情,雙雙化為蝴蝶,癡心感動天地,怎麼現實中涵娟這女主角全變了樣?
還出口嫌人,小小年紀就如此冷心冷腸,將來還得了?玉雪大步跨來就說:
「阿娟你也太狠了吧?承熙一個不念高中低你一階就不理人,女孩子做人可不能這麼勢力,看高不看低的……」
「阿姨,你根本不懂我們的事,別亂說!」承熙忙打斷她話。
「我哪裡不懂?隨便也大你們八歲,是長輩耶!」玉雪被搶白,更要說:「我只不過評個公道心而已。阿娟,阿熙對你好是大家都知道的,過去一年有好吃好玩和好看的電影,他哪一點虧待過你?結果你好命當高中生,他歹命是初中生,就要拋棄他?我一直以為你乖巧懂事,沒想到卻是嫌貧愛富的,早知如此……」
「阿姨!你不要再說了……」承熙急得跳腳。
「憨人,不做朋友就不做朋友嘛,憑我們阿熙一表人才,不怕沒有女孩子喜歡!」
玉雪又轉向涵娟說:「你好壞也叫我一聲阿姨,我好心勸你一句,女孩子若是太虛榮計較,小心將來嫁個馬文才!」
涵娟長那麼大還沒有這樣被罵過,尤其是最敏感的少女時期,聽了又羞又氣又急,完全不知如何應對,只能像盲者瞎摸地離開這不堪之地,積著深深的委屈及盈眶的淚水。為什麼沒有人瞭解她?還要加諸這些可怕的罪名?
「涵娟--」承熙追到鐵絲網處,抓住她的手臂,「別在意我小阿姨,你曉得她就是心直口快,不是有心的,一切都是我的錯……」
涵娟用力甩開他,穿過那暗霧中如迷障的椰子樹林。
到了大馬路,可聽見塯公圳泠泠宛轉,在夜裡低吟著。承熙再一次追上她,懇求地說:「我很抱歉,不要不理我……」
涵娟的手幾乎打到他的臉,喘不過氣地說:「我不想再見你了,你毀了所有的夢想,枉費了全部的心血!」
她的臉蒼白似雪,目光同時有狂亂和冰冷,交織在一起像一道符咒,壓鎮得他身不能動,口不能言。努力想再說什麼時,她跑到馬路另一頭,聲音糾濃在兩人中間的黑色裡:「聽到了沒有?gone with the wind……一切都飄走了!」
然後,消失在那排靜默的屋宇後,留下空茫。
以她倔強的個性,是說到做到的。承熙頹喪地坐下來,寂寂的夜極少人跡,幽幽的燈散著淒涼,只有路旁的石子含著白日的溫熱,才感覺到一絲絲生氣。
這分離不等於他親手造成的嗎?他怎能指望不服輸的涵娟,體諒他與命運妥協的決定?又怎能要求驕傲的她,接受他那沒有夢想的平凡未來?
他將臉埋在手裡,想著她的話,不禁哭了出來。
玉雪拿著「飄」找到他,最初聽那嗚咽聲,以為是塯公圳;等辨清方向,才發現這比她高的男孩正坐在馬路旁掉淚,他可是從嬰兒時期起就沒這樣哭過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