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不,在我眼裡你一直是與眾不同的,像……飛在雲端的天使。」他努力表達:「四年級時我將生平第一張卡片送給你,上面畫的就是天使,可惜你把它丟到學校的花圃裡踩壞了。」
「有嗎?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?」承熙的種種記憶要到晚一年才真正進入她的腦海,涵娟不明白,說:「我不信,如果我不要的話也會還你,不可能做那麼惡劣的事。」
「我想也不是你,一定是李蕾。」他立刻說,擔心她不自在。
他不明白,提到李蕾更是涵娟的痛,幸好家門在望,她不必去接這個話題。
伍家一片漆黑,月在斜斜瓦簷後彷彿窺視的眼晴,某處桂花正吐著芳香。
「謝謝你今晚的米粉湯,還有鹵蛋……呃,我可以請你看……電影嗎?算是回報……」承熙有些結巴。
「看電影?」她睜大眸子。
「是免費的。我小阿姨在國際學舍後面的電影院當收票員,我偶爾會溜進去看。」他忙解釋:「不過那都是美國片子,專門給外國學生和美國阿兵哥看,英文得用猜的。」
是約會嗎?說好還是不好呢?他眼中有熱切與期盼,她抑住羞怯說:
「可以呀,不過你得用功讀書,考上高中才行。」
「你好像很喜歡逼我……」他半認真說。
遠處有鈴響,一輛三輪車由塯公圳的煙氣中慢慢出現。
「可能是我爸媽回來了,你快走吧!」她有些驚慌,催促他。
也來不及目送,她匆匆進屋,心還噗噗跳著。喜歡?他用了喜歡兩個字?沒錯呀,她就是愛逼他,對他比對別人多懷一份心腸。
三輪車轆轆踏過門前,帆布獵獵作響,並沒有停下,所以不是爸媽歸來。
哎,真該多留他一會,這夜有著甘糖般溫甜的滋味,未結束已令人懷念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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細微如毛的雨絲,東西南北飄著若有又若無,緩緩洗藍了天空,蘊化出鮮翠的氣味。外省婆邁著小腳步定出雜貨店,望著不遠處的塯公圳,歎口氣說:「若不貪求的話,這還真像江南儂家的三月天。」
旁邊的兩個女孩不理會她的叨念,逕自挑選罐子裡的蜜餞和糖果。外省婆的怪是中段有名的,老糾愁著眉,一身黑灰對襟衫。丈夫死於逃難,相依為命的就只有一個時髦洋化的女兒。
女兒高挑漂亮,進出總卷髮濃妝及短裙高跟鞋,聽說是和美國大兵交往的酒吧女郎。幸好她們對小孩還不錯,生意尚佳。
店面極小,由甘蔗板分里外,板上貼了很多黃梅調劇照,好不容易發現一張時裝的,曼玲大叫:「是尤敏耶,我正收集她的畫報,太棒了!」
尤敏確實美,眼睛清媚極富現代感,「玉女明星」四個字就是因她而創的流行詞彙。涵娟問:「婆婆,那張可以送我們嗎?」
「拿去拿去!我那板兒不扒光,你們心裡總不舒坦。」外省婆說。
兩個女孩立刻將畫報放進袋子裡,免得外省婆反悔,然後笑嘻嘻地穿過馬路到國際學舍。
春天到了,幾株矗高的椰子樹特別青綠有精神,闊扇葉在風裡搖曳生姿,矮的灌木叢則開滿粉白嫣紅的杜鵑花,燦爛奪目。
「還有十分鐘,我們先不要去吵葉承熙。」涵娟看看手上的表,那是金枝為換新表「好心」給她的。雖然大殼面黑腕帶很上氣,但能顯示時間她就滿足了。
灌木叢後是鐵絲網圍起來的運動場地,常有外國人在裡面比賽,承熙說是「網球」。涵娟看過幾次,承熙也解釋過規則,但她還是不全懂。
再走下去是籃球場。外國人不用時,本地人也會來打球,像承熙和他同學就常在這兒殺得滿場飛。
小路的另一邊有腳踏車棚和管理處,即承熙新的打工地方,比菜市場好,因為可以安靜地唸書寫作業。
自從去年那餐魚丸米粉湯後,兩人有了一次又一次的電影約會。承熙的小阿姨玉雪曾聽過有涵娟這號人物,頭一回見承熙帶她出現在戲院時,先張大眼再忍住笑,當晚自然逃不過審訊。
「不是女朋友啦,伍涵娟幫我很多忙,她也愛看電影,反正我很容易……」他口齒不清說。
「你容易,我可不容易,都是利用我哇!」玉雪看著臉紅似關公的外甥,又是大笑。十五歲半的男孩已收過情書,但涵娟是唯一在嘴邊念過的。
玉雪是賣票收票的小工友,再每天清一下空運來台的可樂及爆米花機器。她不太看洋片,因為英文沒懂幾句,除非俊男美女或夢幻卡通才瞄上兩眼。以她看來,那些嘰嘰呱呱的洋姐洋哥,怎麼都比不上「江山美人」的林黛和趙雷哩!
但承熙和涵娟可不同,他們看得很認真,散場後還熱烈討論,尤其螢幕沒有翻譯,兩人猜測難免有出入,更增添樂趣。
慢慢長大見識廣後,才知道他們看的電影是美國直接來的,比西門盯首輪戲院還快,甚至台灣不放映;有「國王與我」、「金玉盟」、「北非諜影」、「仙履奇緣」……等無數影片,包括這一天上演的「亂世佳人」。
「時間到了吧?」含著糖的曼玲急急說。她一發現承熙和涵娟的電影約會後,也要求加入,但她對英文沒興趣,浪漫愛情片才看,不是相守就是分開,比較好瞭解嘛!
曼玲特別迷「亂世佳人」,因為場面壯觀音樂動聽,男女主角一出來,不必開口就教人心醉神迷了。這部片子太長,上回只看一半,今天來趕結局的,她可掛念好幾天了,連彈鋼琴時都好像在一大片棉花田里。
承熙正在棚子內修脫掉的鐵煉,見她們來,說:「等我把這輛腳踏車處理好,一個英國人的,他會付我tip。」
「tip?」涵娟不懂。
「英文的小費啦。」承熙解釋,並拼給她聽。
後面的管理站傳出淒楚哀怨的黃梅調,玉雪走出來說:「咦?怎麼都在外面?戲快開演了。」
「我還沒忙完,你們先進去看吧。」承熙說。
玉雪是二十來歲的女孩,有承熙的深輪廓,燙著硬短髮,穿規矩的襯衫四片裙,不太笑的。以她的經驗,只要笑臉一多,那些洋人可哈哈打雷似的糾纏不完,光是卷大舌的洋文,讓她想著就累。有時看見他們手中勾著妖嬈的台灣女孩,她就怒瞪過去,氣她們的不知羞恥。
電影院內已黑抹抹的,涵娟和曼玲輕手輕腳坐入最後一排,迫不及待地沉入郝思嘉那愛恨情仇的華麗世界裡。
一會兒承熙悄聲進來,涵娟已留走道的座位給他,讓他的長腳得以舒展。然後再遞過細心包著的杏仁酥和饅頭,知道他肚子一定餓了。
承熙也暗中給她一樣東西,一張方正的紙片寫著整齊的中英文,就電影亮光看到「Moon River」的標題。她笑起來,是「第凡內早餐」的主題曲,偶爾說了喜歡,他竟千方百計找到。
承熙見她的笑容,也心滿意足;她給他的太多了,難以形容的感情,只願無止境的回報。
在安靜裡,螢幕中人經歷著生命的酸甜苦辣。這對他們而言是個親密及安全的世界,不怕外人眼光,忘記考試壓力,共同以心做著不同時空的夢。
尚是保守的時代,連自己都不敢說是男女朋友,又常有曼玲夾在中間,是一種青澀深沉的動心,比同學更貼心,比兄妹更多一份默契。就如這電影院的柔暗舒適,看不清彼此,但音樂和故事都如此醉人,在醉人中情愫滋長,植入生命。
最後一幕,白瑞德離開,郝思嘉茫然,但接著又倔強著臉,想著還有明天。
曼玲哭了,在亮燈後埋怨說:「電影還沒演完嘛!男主角怎麼可以走呢?他應該知道女主角是愛他的!」
「我想男主角不知道,因為我也一頭霧水。」承熙對愛情片較沒感覺,在他心中,涵娟是唯一的女主角。
「經過那麼多苦難和掙扎,居然不能有好結果,好像一切都白費力了,怪不得片名叫『gone with the wind』。」涵娟也眼眶紅紅地說。
「管他什麼wind,我相信男主角有回來,只是電影沒演到而已。」曼玲堅持。
「我市女中的同學說,這電影是有書的,翻譯成中文叫『飄』,我們找來看看,或許男女主角真會和好呢。」涵娟也期盼著。
她那孩子氣的可愛模樣,又讓承熙心裡盤算著:要如何找到這本書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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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日的午後人車較平日稀少,涵娟一行人走過塯公圳上的石橋,來到對面的教堂,大大的十字架閃耀在藍天下。
瑪莉特別給曼玲一把鑰匙,可以在小聚會所沒有人時練琴。隔道門有個休息室,大片玻璃外是九重葛花架,光線足景色好,遂成了承熙和涵娟的私人讀書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