楔子
藍采依獨自坐在櫃旁的椅子上等候著。
打從她坐下來沒多久,便不斷有人打她面前走過。一家公司裡,任何部門、任何走道,任何角落都難免有人經過,這其實是一件極稀鬆平常的事。而令藍采依不得不注意到的是,幾乎所有經過的人,都對她投以一種相當好奇,甚至是帶有研判意味的目光。由於他們的舉措顯得太刻意了,藍采依實在不得不懷疑他們是特地為了「觀望」她而走動的。
兩個女職員經過她時放緩了腳步,同樣地,朝她留意了幾分。到了櫃檯前,這兩個人逗留在那兒,細聲對櫃檯小姐說:
「就是她?」
「對呀!」櫃檯小姐煞有介事地壓低了聲音。
「看起來有點文弱,不知道夠不夠堅強。」其中一個職員神秘兮兮地說。
「喂!」另一個人立即制止道:「少多嘴,當心被聽見!」
「哼哼!」女職員不以為然地聳聳肩。「反正了不起撐個十天八天的,最多半個月吧!到目前為止,最高紀錄也不過才一個月不是嗎?」
「好了啦!」另一人硬拉著她,慌慌張張地走開。
藍采依文風不動地坐著,臉上毫無任何表情,對於那三人所談論的「她」所指何人當然心裡有數。她下意識地抓緊擱置在大腿上的黑色皮包,然後做了一個深呼吸——這是父親曾經教她的,如果覺得緊張或不安,就做做深呼吸。也許是因為這方法是父親所教,所以總是見效。
櫃檯小姐向她走來,親切地說:
「藍小姐,我們主任請你進去面試,這邊請。」
她帶領藍采依穿越裡面偌大的辦公廳,到了盡頭的一扇門前,要藍采依自行進入,自己隨即回到工作崗位。
藍采依望望那扇掛著「主任辦公室」牌子的門,敲了兩聲,裡面立刻回應道:
「請進。」
她不疾不徐地開門而入。
「藍采依小姐嗎?」大型辦公桌後坐了一個頭髮微禿、身材稍胖的男人。
「我是。」,
「請坐。」
藍采依依言在桌前的椅子上落座。
「我是人事部的秦主任。」
「請多指教,秦主任。」
一來一往客套的開場語後,秦主任低頭重複地瀏覽桌面上的履歷資料,然後抬頭打量她,那審視的眼光是相當仔細而謹慎的,他小心翼翼地再低頭看看履歷表,再抬頭望望她,如此不斷地重複著。
「秦主任。」藍采依按捺住滿腔的不解,不卑不亢地開口問道:「假使你認為我不適合這份工作,儘管明示。」
「哦,你別誤會,藍小姐!」秦主任說得又快又急「以你的經歷而言,應該能夠勝任?我只是在猶豫該如何向你說明工作內容,以及一些……較為特殊的情況,」
藍采依的疑惑加深了。適才外面那幾個人之間似乎暗藏玄機的交談已令她覺得納悶,而這位面試主管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亦極為怪異。她不過是要來應徵一份「總經理秘書」的差事,此刻她卻覺得自己好像要申請加入某種「奇境秘寶探險之旅」般,警戒之心不禁油然而生,
「實不相瞞,藍小姐。」秦主任說:「本公司也許不算是頂級的大企業、大公司,不過整體的制度和福利倒是滿健全的,所以員工的流動率相當低;但你所要應徵的這份職務,近一年以來已不知換過多少人,只待一、兩個禮拜就走人的多如過江之鯽……唉!」說著說著,秦主任竟兀自喟歎起來。
「你們對總經理秘書的要求這麼高嗎?」藍采依直覺地作了如此的猜測。「不讓新人做滿試用期就予以撤職?」
「正好相反,她們全是自行放棄的。到後來,對這份缺額我們根本已不設試用期,只希望能有人待得住……這是我第一次對應徵者說這麼多,我想,與其讓前來應試的人徒然白費工夫,不如先作一番解釋;至於是否要這份工作,你可以考慮清楚……」
「我想請問一下,這份工作令人待不住,是因為必須常加班嗎?或是工作太繁重?」藍采依竭盡所能地假設種種可能。
「那些打退堂鼓的人,全都是因為……」秦主任凝重地說:「受不了直屬上司的……某些特殊的作風。」
天啊!藍采依頭皮一陣發麻。該不會又是「那種」上司吧?她好不容易才脫離那個夢魔,無論如何,她都不能讓類似的歷史重演。
她謹慎地問:「所謂特殊的作風,指的是什麼?」
「是這樣的。」秦主任在遣詞用字上極為小心。「我們『萬成企業』的總經理夏仲淮先生,其實為人非常隨和,只是比較不苟言笑,再加上他本身是個工作狂,偶爾對下屬的要求難免高了些。必須和他較常接觸的是專屬秘書,而秘書畢竟是女孩子嘛,大概不太能適應這種嚴肅的上司,所以就……」
「落荒而逃?」她衝口而出。
哎呀,太妙了!秦主任暗暗叫絕,她所用的成語完全符合事實!
「呃,經過我大約的說明,如果你仍然願意試試看,就請在下禮拜一早上八點半正式報到。不知藍小姐你意下如何?」
藍采依快速地考慮著。她聽得出秦主任的話中似乎有所保留,但她總算稍微鬆了口氣:與其「過分親切」,她倒寧可是嚴肅的上司哩。
「我願意嘗試看看。」她說。
秦主任審視著她。面前這個脂粉未施、衣著樸素、戴著副黑框眼鏡、把頭髮往後梳成一把的女孩,神態是如此鎮定而沉著;她的自若不像是因「初生之犢不畏虎」而顯得不在乎,反而是一種彷彿經過了某些歷練而造就出來的沉穩,她的身形清瘦卻又有股難以言喻的孤傲之氣。他無法預估這女孩將會待多久,然而她願意接受這項工作,著實令人感到慶幸。
「歡迎你加入萬成的行列,藍采依小姐!」他欣然道。
走出辦公室,藍采依立即察覺到眾人所投射的視線。她逕自穿越大廳,忽然之間,某種東西從旁邊刷地飛擊出來,差點兒打中她的右臉!她猛然止步,驚魂未定地定睛細瞧,原來是一本裝訂成冊的文件。她錯愕地發覺那文件竟是從旁邊的辦公室內飛擲出來的,只見一個男性職員淚汪汪地縮著脖子退了出來,並帶上門。他委屈地抹抹臉,蹲下去撿拾地上的文件,然後回到座位。
「又被罵啦!」一位同事問。
「嗯!」男職員可憐兮兮地點點頭。
藍采依繼續往前走,經過那間辦公室時,往門上瞄了瞄,一股寒意不禁從背脊倏地爬升——上面嵌著一塊牌子,亮晃晃地鑲刻著一排鍍金的字:總經理辦公室。
藍采依身子僵硬地搭乘電梯下了樓,踏出大門時,回頭望了望這幢建築物,突然覺得它像是龍潭虎穴。
她挺直了腰桿子,將怯意和惶恐一點一滴地趕跑。
一個嚴肅、專制而不近人情的上司或許令人畏懼,但是她絕不輕易舉白旗!
第一章
大清早,一陣陣啾啾鳥鳴從紗窗傳進臥室,將睡夢中的藍采依喚醒。她眨了眨惺忪的睡眼,緩緩坐起身,並掀開被褥下床。
初夏的朝陽捎進一室暖意,也帶許多生氣。藍采依抖擻精神,梳洗完後,俐落地換裝。
步出大門,隔壁李伯伯在澆花,見了她便打呼道:
「早哇,采依。」
「早,李伯伯。」
「上班去啊?」
「嗯。」
「你爸爸情況怎麼樣?」李伯伯的語氣透露著幾許關切,「有沒有進步?」
「有,謝謝李伯伯關心。」
藍采依微笑地點點頭便上路。鄰人的善意她銘感在心,但每回面對他們的詢問,她總不願多談而輕描淡寫地帶過。
近兩年來,父親的情況時好時壞,她的心情也隨著父情況的變化或高昇或下滑。多少次她在探望父親後,回到家來忍不住獨自掉淚;多少次她握著母親的照片,忿忿地埋怨著:「為什麼,為什麼要離家?如果你不愛這個丈夫,當初為何嫁他?婚姻並非兒戲不是嗎?」
和父親一樣曾經歷過戰亂,走過動盪不安時代的李伯伯告訴過藍采依:
「他們倆差了幾十歲,年紀的懸殊可能是其次,主要的是,嫁給你爸爸時,你媽媽幾乎還只是個小女孩,別說愛情,人生裡許多事她也都不懂;加上她定性不夠,結婚幾年,終於抵擋不了外面花花世界的誘惑,所以就……」
「可我爸說她離開是有不得已的苦衷……」當時,藍采依有滿腹疑惑。
「哎呀!」李伯伯揮揮手。「藍兄不可能把這些實情告訴你的,他太善良太寬厚,善良得不忍心責備你媽一個字,寧可把苦水往肚內吞。結果你瞧,他這樣長期壓抑著憂鬱,竟然把自己悶出病來,唉!」他長歎一聲。
後來,藍采依找到了母親娘家的人,經過一番迂迴的打探之後,印證了這項事實。